那山,那海,那方人

黎静

那山,那海,那方人 (上) <p class="ql-block">撰文 黎静</p><p class="ql-block">朗诵 英华</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青岩山望海寺</p> <p class="ql-block">大阁景区望海寺</p> <p class="ql-block">阜新海州矿地质公园</p> <p class="ql-block">  医巫闾山东麓有两座望海寺,一座在南段青岩寺老母洞之上,称作文殊院,坐西面东,朝向渤海。另一座在中段大阁景区大石棚之上,称耶律楚材藏书阁,也是坐西面东,朝向渤海。望海之名,虽今不得见,可经千百年的口口相传,古人当不欺今。这也应了北镇沿京沈铁路以东及盘锦地区均为退海平原之说。</p><p class="ql-block"> 青岩寺下8公里有个常兴店,是明、清两朝使者往返京沈驿道上的落脚点。这里古来有座孔庙,也是坐西面东。正殿三楹,高大宏伟,供奉孔圣人。南北各有厢房六、七间,为学子读书堂。这儿曾是笔者和祖父共读过的母校。50年代末笔者读小学时,正殿辟作了教师的办公室,我所在的六年一班居南侧临门的三间,正对着院内一棵古树,门北悬吊口巨大的古钟。</p><p class="ql-block"> 大阁山下6公里便是广宁古城,城里也有座孔庙,距鼓楼西不足百米,中间夹着武庙,供奉关公,俗称关老爷庙。孔庙规格较高,从古至今一直在作学堂,只是解放后供奉孔子的道场荡然无存了。</p><p class="ql-block"> 常兴店往青岩寺西行一公里许,有座古村杏叶堡,是明代的一座军事城堡。堡里有户李姓人家,那是1850年前后为逃黄河水患,从山东莱州即墨县大王庄举家移居此地的。李氏有个读书娃叫万元,是笔者的祖父,也是笔者闯过关东的高祖次子的次子,曾祖父李学思凭借着打大车的木匠手艺,让长子万宝子承父业,让小儿子万元一心读圣贤书将来做大事。李万元就是在这种较殷实的家庭里,安心地从乡下的孔子学堂读到城里的孔子学堂。</p><p class="ql-block"> 祖父李万元1895年生,广宁公学的出现是在1919年。这样,他读的8年私塾自1911年辛亥革命至1919年“五.四"运动,正是中国社会急剧变革时期。读书人无一不受到变法图强、反帝反封等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山下的北镇人几乎无不登过家山,朝拜过观世音、文殊菩萨的。而莘莘学子更是对青少年时在此博览群书、之后一展雄才大略、辅佐元代三皇的名相耶律楚材无不顶礼膜拜的。孔教的本质在于入世,“云遊四海”,“兼济天下”是学子们的共同理想。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学成后的李万元在给自己起字号时,将“万元”命字为“万海”,以示明志,即以四海为家,兼济天下。此后,一个不安守的青年学子李万海,便从这里走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海州无海竟是坡</p><p class="ql-block"> 背走异国无处说</p><p class="ql-block"> 久居大山的人,无不向往那浩瀚无垠的大海。而我的高祖一一祖父的祖父,也时不时将他肩挑双娃一一祖父的父亲、伯父,从山东半岛黄泛区的莱州出发,沿着渤海湾,闯过山海关,一步步跋涉来到广宁的历史传授给孙子的。从大山里走出的学子,对大海的渴望就越发心驰神往了。</p><p class="ql-block"> 恰在此时,闾山的北端出黑金,阜新海州招矿工,辽西一带尤其紧邻阜新的北镇人,如海棉吸水般纷至沓来,莫说海州傍海了。</p><p class="ql-block"> 此时的祖父已与祖母完婚。祖母符氏,满族,闾阳驿吴台村人。13岁父母去了黑龙江,将其寄养在李家作了童养媳。16岁圆房,21岁有了我父亲国祥,23岁生了姑姑国英。尽管有了妻儿老小,可还是拴不住祖父那颗深植骨子里闯荡四海的心。</p><p class="ql-block"> 百年前的人们远行 ,多半靠的是脚力。北镇人去阜新,要经分税关、天仙观、大市堡、海棠山,二、三天后方可到达海州。哪里想到,海州竟无海,原是一片大山丘。丘的南坡有座海州寺,始建于康熙年间,为蒙族僧侣筹资所建。蒙语称山坡为“海州”,故称海州寺。而海棠山的“海棠”也是蒙语,屏障之意,而非花树。光绪23年(1897年),这里开发煤矿,人们借寺庙之名称其为海州矿,一直延续至今。</p><p class="ql-block"> 海州矿始建之初,包括日资在内,都是竖井矿,各挖各的,实属无序的开采。而矿工也多半来自北方,文盲居多。因祖父有8年文化,于是他便作了一家日资矿的账房先生。那时的矿上生产设备简陋,矿难频发,从60年代出土建成的孙家湾矿难纪念舘便是实证。</p><p class="ql-block"> 日矿资本家为了追求利润,面对塌方、透顶、瓦斯爆炸等等频发的矿难,他们枉顾工人死活,一味地迫使矿工生产,因而死伤残者无数。而赔偿抚衅寥寥,且常常克扣工人的工资。这种种劣行早把工人们恨之入骨。这年的年关且近,矿主还在以各种理由迟迟不发工资,矿工们气红了眼。于是,暗地里串联,决计暴动。工人们便以发生事故为由,将矿主骗至井下,然后一窝疯似地将其打死。升井后这些矿工便将矿上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四散而去。其间一位矿友告知了祖父事由,祖父自知此地难以久留,便去了沈阳另寻生路。</p><p class="ql-block"> 到了解放后的50年代初,海州矿经苏联专家设计,整体开发成亚洲最大的露天矿。半个世纪以来,海州矿才真正迎来了黄金期,为国家作出了突出贡献。而今资源枯竭,改建成了矿山博物馆,这是后话。</p><p class="ql-block"> 到沈后,正巧苏联为开发西伯利亚来华招募矿工。祖父报了名,经审查合格,定在春节后统一由沈阳出发,沿北满铁路赴苏。目的地是北海(俄称贝加尔湖)的东岸布里亚特的一处金矿,时间是1924年立春后。</p><p class="ql-block"> 我国自1840年被西方列强打开大门后,国衰民弱日益加深。万千国人为了求生,怀揣着淘金梦踏出了国门。下南洋,跨北美,赴西欧,挖矿、筑路等等苦力成了华侨的必由之路。我想,那时年青的祖父李万海是铁了心的作定淘金梦,至于亲情、乡情…通通让位了。</p><p class="ql-block"> 年关且近,两手空空从外地回乡的祖父,是如何迈进家门、面对妻儿老小的,已无从得知,想象得出是何等的艰难。笔者懂事时,仅从他的侄子一一我的堂伯父口中略知:夫妻小吵不断,父母怀疑他赌博输得个净光。而他却终日默默无语。 </p><p class="ql-block"> 春节过后某日,他把两个侄子(国仲17岁,国臣15岁)叫到跟前,悄悄地说:“老叔这回可要远行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少则一、二年,多则无数年。你俩以后要好好照顾爷爷、奶奶和你老婶一家,你俩可千万不能告诉他们。”听罢,俩侄子哭了,说我俩得送你一程。随即爷仨儿商定,鸡叫头遍,分头从东、西两屋起床,以小便起夜之名潜出房门。子夜鸡叫,三人分头悄悄起来穿戴好。祖父从柴垛中拿出事先备好的行囊,三人直奔东方状元镇堡方向走去。这样,默默走了二里许,便到了堡西的一条河沟。俩侄子还想继续送行,被祖父拦住,说:“到此为止,若被你爷爷发现,我恐走不成了。”两侄子哭出声来,祖父拾起一土块,佯作投掷状。待二人站定,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大步走了。</p><p class="ql-block"> 百年前的常兴地区,还是以状元镇堡(今壮镇村)为中心。去沟帮子乘车,得由状元堡奔土堡子才有正路。后来常兴店兴起,渐成了中心,正路随即改道,这是后话。</p><p class="ql-block"> 祖父出走后,全家的悲情惨景可想而知,也只能权作又一次远行。祖母时年27岁,父亲7岁,姑母5岁。此后,因祖母携子生活艰难,也无法伺弄鹞鹰山下的半垧地,连同赡养老人的责任一并转让给了对门的大伯哥家。孩子白日寄托到张氏亲戚家,自己去了十里外高力城沟富人家作了女佣,早晚往返廿里山路。母子度日之艰,不可言状。</p><p class="ql-block"> 托友探亲纾急困</p><p class="ql-block"> 几枚金饰蒙奇冤</p><p class="ql-block"> 到了沈阳,李万海随着全国招募来的2000余名华工,分批沿着北满铁路,几经辗转,到了贝加尔湖东岸布里亚特共和国的北方齐比康斯克矿区的一处金矿。</p><p class="ql-block"> 此后的26年间,从矿工一路攀升至矿长。9•18事变后东北易主,音信渺茫,出国十年后(1934年)又重建了家庭,育有了五位子女。1953年退休前,又作了三年国营农场的管理员。祖父退休的次年,笔者的父亲积劳成疾,病倒在社长的任上,年仅38岁。</p><p class="ql-block"> 1960年,由于难说的原因,全国闹了饥荒,人均日供三两粮食。人们靠挖野菜、捡菜叶、压玉米芯、扒榆树皮等度日。如同祖母年岁的老人普遍脚臉浮肿。对门50几岁的堂伯母死了,村里接连出现了死人。幸运的是,笔者和长兄在外读书,受到政府的特殊保护,月均28斤粮食。虽吃不饱,可也顿顿吃的是粮食。最惨的,莫过于农村的种粮人。</p><p class="ql-block"> 饥荒传到了苏联,祖父心急如焚。可他年事已高,回国探亲已无可能。他的一位Z姓朋友,山东人,国内扔下一位梦生女儿,获准回国探亲。受祖父之托,返回的路上探访我家。老人的突然造访,惊煞了祖母和母亲,外人还以为是老爷子回国了。</p><p class="ql-block"> 老人说明了来意:看看一家人日子过得怎么样;把大孙子李树全带到苏联(随身带着苏方办好的手续)。哥哥此时正在锦州铁道学院读书,中断学业出国,已无可能。况且祖母亦决无可能再让大孙子走他祖父的路。此时的家无三日余粮,单等着生产队隔三差五的发放,哪有待客的份?母亲急忙跑到家有正式职工的近邻,借来了一斤白面,招待了老人吃下。次日,老人留下了长兄的出国手续及祖父留给他出国穿的西装、手表,在母亲的陪伴下送至9公里外的沟帮子火车站,登上了北去的列车。</p><p class="ql-block"> 他们哪里知道,此时的中国人,莫说出国难比登天,就算去一趟北京,没有介绍信上不了火车,没有粮票吃不上饭,没有证明住不进招待所…。而农村人出远门,还要卖粗粮换成成品粮,再把成品粮卖了换成粮票,之后出门才可用粮票用餐。而且步步离不开公社、大队两级介绍信。办个护照,更要层层审查,没有几个月的功夫,批不下来。</p><p class="ql-block"> 祖父得知国内的详情后,于60~61年间,先后五次从数千里外的异国苏联,打装成木箱邮寄面粉和布匹(合计面粉30公斤,布匹约40市尺),分寄给我们和姑姑两家,算是尽了老人的怜爱之心。彼时,这,竟成了南北二屯特号的新闻。对于长期挣扎在饥饿线上的人们,还有比送吃的金贵吗?</p><p class="ql-block"> 此后的10年间,祖父的余生困绕在惦念与愧疚的心结间。而后恰逢中苏两党、两国走向公开破裂,疆界陈兵百万,互为敌国,准备打仗,直至69年发生了珍宝岛战役。两国的政治气氛也日趋严峻起来。</p><p class="ql-block"> 可祖父还在作着有朝一日回国的梦,可能是落叶归根人之常情吧。为等到这一天,他不知从何时起,暗地里收买、积攒金饰物。后来,居地发生了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破案追脏时,案犯供出了卖给祖父的实情。于是,案警来祖父家搜查,没收了他一生辛苦攒来的全部贵重物品。“你收买这些金子干啥?”“准备去中国看望亲人!"哇!坐实了的叛国倾向!法院决定没收全部收缴物,实施逮捕并判刑三年。在论阶级、讲政治的世界里,你即使出身好,立过功勋,当过矿长,可在强大的国家意志和机器面前被碾压得粉碎。祖父不服,上诉不止。后来,法院退回了一半财产。长子阿历克谢•李万海考虑到老父年迈,恐难承受牢狱之灾,便主动承揽父亲的全部所谓罪行。于是,关了八个月的祖父见了天日,可心爱的儿子却无辜地蒙受了三年牢狱之灾。此后,祖父郁郁寡欢,在祖母病逝后的第二年1970,终生未得回国的祖父郁郁而终,享年75岁。而丢在国内唯一的女儿李国英,也在同一年病世,年仅51岁。她和我的父亲一样,可能与少小孤苦,缺少父佑,后天不足有关吧。至此,背景离乡的李万海,与妻儿一家三口,去另一个世界团聚去了…</p><p class="ql-block"> 此间国内的亲人如何?1966年“文革”发生前,海外关系尚未列入政审严控的范畴。随着运动的深入,反修、防修上升至最大的政治。除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外,海外关系与台属一同被列为严控的对象。入伍、入党甚至入学、招工,都被排斥在外。胞弟李树金去兴城参加713国防工程建设,不久便被政审清退回来。他想参军,政审不过。哥哥入党,迟迟不批。祖父过世,继祖母托人写了封中文信,县公安局马上来人追查到大队,审查内容。此后多年,连给那里的亲人写封回信都不敢了,深怕被扣上“里通外国”的罪名。论说,两国交兵、交恶,与平民何干?非也!这次武汉疫情暴发,口罩稀缺,全世界的华人、华侨心急如焚,满世界的买买买,通通寄回了国内。而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甩锅给中国,在美华人一时间遭受了无端的歧视和攻击。他们要避难回国,却又受到了国内一些网民的无情谩骂。怎么能说与平民无关?</p><p class="ql-block"> 人生在世,若是自己的祖国强大,甚至“万国来朝”,无论贵贱,那是多么大的幸运!其国民怎么会背景离乡,出外寻求生路的呢!国弱民穷,沦落到天涯海角,遭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也是在所难免。每位华侨的身后,尤其早期的华侨、华人,多有一段悲壮的历史,也多眷恋着自己的祖国,盼其强大。这也正是抗战暴发时,会有那么多海外华侨、华人出钱、出人,支援抗日,成为一支有生力量的原因所在。</p><p class="ql-block">(待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b><i><u></u></i></b></p> <p class="ql-block">李万海与妻子安娜、小女娜佳</p><p class="ql-block">(约1953)</p> <p class="ql-block">李万海中俄文手迹(1963)</p> <p class="ql-block">(右起)根纳基、国奇、阿寥沙兄弟三人(长兄阿历克谢在狱中)</p><p class="ql-block">(约1965)</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