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儿时的渴望

树下守望麦田

我出生在七十年代，我童年对灯的渴望深入骨髓，切入体肤。

我生长在农村的一个大家庭里，家里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幺爸、二姑和三姑。爸爸在煤矿上班，爷爷是生产队长，经常忙于生产队的事务，只有妈妈、幺爸、二姑整天都在干农活，奶奶负责做家务，三姑比我大8岁，是个学生娃。

记忆中的童年，我就是三姑的跟屁虫。她上学，我撵路；她放学割猪草，我给她提篮子；她做作业，我还要搬个板凳守着她。总之，是形影不离。

那年月，农村总有干不完的活。奶奶在家洗衣、做饭、喂牲畜、找柴火，没见她停歇过。妈妈他们天亮出门翻土、耕地、收庄稼，每到天黑才收工。白天，三姑上学了，我看着奶奶做家务，无所事事，只盼望着三姑早点回家。

终于放学了，三姑把书包往桌上一扔，跨进堂屋，一手提着背篓肩带，一手抓把镰刀，风一样地跑出门，她要去割猪草了。待我反应过来，追出门去寻她，她已跑得不见影踪，回头只有坐在门坎上，双手托着腮，望着奶奶忙碌的身影发呆。

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奶奶灶膛里的火苗“嗞啦”地发着红光，铁锅里还吐噜着热泡，晚饭还没做熟，黄昏却已临近。屋后头竹林梢响起稀稀落落归鸟的叫声，夜幕即将拉开。三姑背着一背沉重的猪草回家，重重地落在堂屋里。奶奶听着声响，边煮饭边数落：“鬼丫头，这么晚才回来，看都看不见了，看你怎么做作业？”

在外忙碌的爷爷、妈妈、幺爸、二姑他们次第回家了，晚饭也端上了桌。三姑麻利喝了碗稀粥，在屋里找来一根方独凳和一根小矮凳，就着灶膛里的余火，开始赶她的作业。爷爷心疼她看不见，找来一盏煤油灯，拨拉了两下灯芯，“嗞”地划开一根火柴点亮，昏黄的灯光顿时溢满屋子，三姑做作业更来劲了。

那时农村的日子很艰苦，日常收入除了卖鸡蛋，好像找不出更多生钱的路子。家里日常零用，像油、盐、煤油这些花销只能省了又省。我们一家8口人，最多只有三盏煤油灯。煤油灯是用一个墨水瓶做的，将瓶盖钻一个洞，用草纸撮成条用铁皮包裹住，一头穿过瓶盖的洞，一头浸到墨水瓶的煤油里，就成了简易的煤油灯。如果再做豪华点，就用棉线代替草纸做灯芯。

夏夜热得难耐，久久不能入眠。一家人围坐在地坝边乘凉。幺爸往地坝上先泼一盆凉水，二姑找来一个大圆簸箕摆在地上，我往簸箕上一躺。奶奶、妈妈、姑姑们端着小板凳围坐在簸箕旁，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聊着家常。月光倾泄一地，可屋内却一片漆黑。

入夜，微寐的我，被一阵尿意憋醒。起身想往屋内茅厕飞奔，可怎赖满屋漆黑，急得直哭。我怕黑，联想起刚才奶奶讲的妖魔鬼怪故事，我更害怕。二姑起身陪我走进屋内，摸索着找到火柴，划燃火花，点亮油灯，一直护送我入茅厕。

儿时，那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是击败我内心恐惧的护佑神，是三姑连夜赶写作业的奢侈品，我渴望它时时刻刻都能照亮在夜晚的每一间屋子。

日子进入到八十年代，我开始发懵上学，三姑也辍学回家务农。那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传承给我，成了我晚上做作业的奢侈品。我写字慢，作业经常会挨到夜晚。妈妈为了节省煤油，总是要挤在我的油灯下做着针线活，或纳鞋底，或缝补衣裳，不忍浪费一秒燃烧的灯光。寂静的夜晚，听着屋外蛙鸣虫叫，油灯伴着我们，橙黄的火焰外，升腾起一缕缕黑烟，黑烟随着屋内气流左右摇摆，气味刺鼻，让人睁不开眼。不一会，灯芯缩短，火焰越来越小，灯亮越来越暗，赶快拿起铅笔芯把灯芯往上一挑，火焰又开始明亮地跳动了。“嘶”，突然，妈妈猛一缩手叫出了声。灯光忽明忽暗，妈妈没看清针脚，一手刺进食指尖上，食指尖上冒出一颗圆圆的血珠子，妈妈伸手往嘴里吮吸了一口，又继续她的针线活。

经过夜晚的挑灯夜战，第二天一早发现流出的鼻涕夹杂着黑丝，带着煤油烟味。何时才能有一盏明亮的，不会时刻熄灭的灯，是我那时心里最强烈的渴望。

1983年春天，小学某一天放学回家，忽然发现生产队里特别忙碌。村里的壮汉都聚在一起，有的在抬像树干一样的水泥柱子，有的在挖坑，有的在拉像铁丝一样的长线，有的在扛不知名的磁器件。奶奶告诉我，“生产队要照电了，我们的幺姑，以后不会被煤油灯熏眼睛了。”

我高兴地放下书包，来到屋后面坡的马路边，开心地看着大人们喊着号子，拨弄那些水泥柱子，牵扯那些长长的铁线，脑子里幻想着明亮的，不会熄灭的灯会是什么样子。

爸爸趁星期天休息的日子，回了趟家，从乡里供销社和厂里废料池里终于凑齐了家里安装电灯的材料。爷爷请来了村里的电工叔叔来到我们家里。叔叔们在墙上敲敲钉钉，一会又爬上楼梯，在屋梁上一阵忙活。一整天下来，屋子的屋梁下或者木楼板下都垂吊着一截紫色的麻花线，上面结着一个像小葫芦一样的东西，悬挂在屋中央。

“幺姑，你把门口墙壁上吊起的绳子拉一下，看看。”爷爷满眼慈爱地望着我。

我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绳索。“嗒”的一声，顿时光亮洒满屋子，弥漫四周，溢到门外地坝边，好像一个生长出来的小太阳，光亮不闪也不灭。我惊奇地望着从小葫芦倾泄下来的光亮停顿足有5秒，随着奶奶和姑姑们那一声声欢快的“亮了、亮了”的笑语，猛一醒悟，拍起手来，跳得老高。原来那明亮的，不会闪烁，不会熄灭的灯，长成这样。

电灯弥足珍贵，爷爷将它视若珍宝，舍不得多照。堂屋是全家吃饭、聚集的地方，安一盏。灶房和姑姑们住的厢房房间小，挨得近，在中间门框上挂一盏，两间屋共用。卧室的灯泡都照5瓦，起居时偶尔照一下。

夜幕降临，炊烟从青瓦房上裊裊升起，四邻八院的电灯在夜幕里星星点亮，笼罩在轻薄的暮霭中。我们一家人吃了晚饭，围坐在堂屋的四方桌边。在电灯光下，妈妈纳着鞋底，姑姑绣着鞋垫，奶奶为爷爷缝着破衣裳。爷爷抽着旱烟坐在我旁边，一会儿颔首微笑，一会儿轻抚我脑袋，慈祥地看着我做作业，偶尔还纠正我的算术。乡村的夜晚，宁静安祥，唯有幺爸的竹笛和田间的蛙鸣相互应和。

徜徉在电灯光下，沐浴在亲人们的爱护里，童年岁月潜滋慢长，有电灯的夜晚原来是那么幸福美好。

1983年，我们生产队里通电了，它结束了煤油灯的历史，终于满足了我心心念念的渴望。那是一盏明亮的，不会时刻熄灭的电灯。它伴我读书，伴我成长。它是电力发展的时代印记，也是我们七零后童年美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