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团取暖的病友

高卧白云

2020年9月，因为陪护病号，我踏入北京协和医院的外科病房。 那个下午，我们来到有三张床位的病房。整放好所带衣物，坐下来才注意到，靠窗的病床也是前脚病号刚出院，后脚就入住了新病号。协和医院床位紧张名不虚传。这位新来的病号头发花白，五十多岁的样子。她很和善，一进门就和屋里的人微笑着致意。 中间的床上，躺着一位八旬左右的老奶奶，在她身边照料的是一位清秀的中年女士。“您好！您是老人家的女儿吧？”我招呼她。“我是她家的阿姨。她家的女儿和外孙女都在美国，回不来。”她一口地道的河北腔。“听您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啊？”“我们是从河北保定过来的。”“您一个人陪着老人家，从那么远赶过来治病，真不容易啊。”新来的病友也加入我们的对话。“一听您的口音就是老北京。”我说。“是啊，是啊。您是打哪儿过来呀？”“机场附近。”…… 我们进病房之前，年长的奶奶刚刚从手术台上下来。来这里的病友，都是做肠道手术。肠道手术都是大手术。很显然，眼前这位老奶奶还在鬼门关附近做徘徊。在麻药的药力消失之前，老奶奶还算平静。可随着药力的消失，整个病房难再安静。老奶奶不时地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大家都很清楚，那是术后正常的高烧、炎症在折磨她。让老奶奶最为难耐的是饥与饿的挑衅。因为肠道手术病患，在未排气之前要严禁进食。 阿姨给老奶奶喂药、测体温，接、倒尿液、记录数据、找医生、换冰袋等忙个不亦乐乎，可半梦半醒的老奶奶难以领情：“我快饿死了，你别在我眼前乱晃，快去伙房给我打饭！”老奶奶有气无力地吩咐着阿姨。 看着阿姨拿着体温计过来，老奶奶急了：“你怎么还没去打饭啊？去晚了，伙房就关门了。” 阿姨要取出老奶奶腋下的体温计，老奶奶火了：“你想饿死我吗？再不去打饭，我踹你，听见没有？”声嘶力竭的老奶奶，让我想起《亮剑》里的赵刚、李云龙。…… 老奶奶持续高烧不下，阿姨走出病房去找医生。 老奶奶不时地继续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我站在两床之间，眼睁睁地看着老奶奶骨瘦如柴的手颤颤巍巍地向我伸来。我没有丝毫的迟疑，把自己的手迎向这只无助的、寻求鼓励与依靠的手。不一会，我的手被老奶奶攥得开始酸痛了，我在心里说，是怎样的疼痛驱使她老人家产生如此大的力气啊？有那么一刻，我深甚至幻想着，老人家就是自己的母亲。即使是别人的母亲，我也由衷盼望她的女儿能更多地享受有母爱的时光。 看着老人家逐渐平静下来，我轻声地问：“阿姨，您知道这是在哪里吗？”“医院。”“您来医院干什么来了？”“治病。”“知道是北京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给您做了手术了吗？”“知道。”“知道您的手术特别成功吗？”“是吗？”老奶奶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笑意。“是的！”我接着问老人家：“阿姨，您说在医院的病房里，病人最该听谁的话呢？”“医生的话。”“医生说了，刚刚做完手术的您，不许吃，也不许喝。这两天，咱们必须扛过去。您能记住吗？老奶奶对我轻微地点点头。“那咱们从现在起，不为难阿姨去伙房，好吗？”“好的。好的。”“我相信您这个老革命一定能扛过去。”老人家的脸上再次闪出一丝笑意。 每个清晨，老奶奶远在地球另一端的独生女儿、外孙女都把微信电话打给阿姨，询问亲人的情况，表达着对至亲的牵挂、惦念与不安。 一个年轻的医生来查房，看了老奶奶的相关记录后做了一些叮嘱，尤其建议家属：“近两日最好准备好便盆，老人家年龄过高，虽然鼓励能尽早下地移步，但上卫生间还是难度太大。”阿姨突然说了一句“难们游”。话音未落，她已冲向卫生间。医生顿时一愣：“她说什么？” 小病友充当了临时翻译：“她是用河北话说我们有。”果然，阿姨从卫生间拿出来一个便盆。 医生走后，大、小病友都建议阿姨学习讲普通话。阿姨接受了她们的好意，即刻开始学习了普通话的我们有。 靠门的年轻小病友顺利完成了手术。与此同时，老奶奶终于挺过了术后最倍受煎熬的48小时，精气神明显好转，但不肯坐起来梳洗，更不肯下床移步，这违背医护的要求。 阿姨非常尽心地照顾着老奶奶，但是对老奶奶的固执她难以抗拒、束手无策。将这些看在眼里的大、小病友开始默契地哄逗着老奶奶开心。 “奶奶，您今天的精神真好，看不出是刚做过大手术的人。”“是啊，阿姨，您简直就是一位老神仙。明天，该我上手术台了，我是真害怕呀。我们家这口子说我真没出息，看旁边的老奶奶，多棒啊！他让我要好好向您学习呢。”“孩子啊，你明天也要做手术啊。没事，咱不怕。”老奶奶伸出手来鼓励大病友：“我今年都88了，你比我年轻这么多，肯定比我更强。”“阿姨，您是个老革命吧？”“老革命就是不一样！”“宝贝啊，奶奶我1948年就参加解放军了。”老人家脸上的笑意多了起来。“是嘛，那会您才多大呀？”“15岁，15岁我就入伍了。”“奶奶，您这么小入伍，能扛枪打仗吗？”“我是文艺兵。”“奶奶，您真厉害，从小就能歌善舞。让我给您当外孙女吧，您也教教我，好不好啊？”“好啊，娃娃回不来，我正缺个外孙女。” 病房里的人都笑了。 这时，让人想不到的是，老奶奶竟然从自家阿姨手里夺过病理报告，认真阅读起来。88岁的老人家，阅读根本不用戴花镜，视力这么厉害，真让人刮目相看。 待老奶奶放下那张报告单，我趁机打开手机，走到老奶奶床头：“阿姨，给您看几张照片，好吗？”里面都是我以前给各地的老人家拍的人物肖像。老奶奶很快看入了迷，边看边说：“好看，真好看。”我接着老人家的话茬：“阿姨，让我也把您打扮得和他们一样好看，然后咱们录一个视频，发给您的女儿和外孙女，让她们看看您现在有多棒，好不好？” “好啊，好啊！快把我扶起来！”老奶奶如同被注射了兴奋剂。她家的阿姨也笑了，先将老奶奶的床缓缓摇起来，再与我一起将老奶奶慢慢地扶坐起来。不一会，阿姨打来一盆温水，为老奶奶擦洗完毕。而后，老奶奶乖乖地让我帮她做梳理。放出大话的我急中生智，取下充电宝上的黑色皮筋套，将老人家的头发在后脑勺处挽出一个高雅的发髻。然后，让老奶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阿姨，您看看，满意吗？”“满意。满意。”“您再想一想，跟她们说些什么。想好了，咱们就开始录像，好吗？”“不用想，要说的话都在心里。现在就开始录吧。”老人家底气十足。 “我要说的话都在心里，不用准备。开始录像吧！” “手术前，我们老夫老妻合张影吧。” 在老病友和小病友的鼓励之下微笑着奔赴手术台 一老一少相互鼓励，走出病房，“周游世界”。 老奶奶说：怀迎、娃娃，我的孩子们，你们好，我在医院很好，像是在家里一样。这里的病友们都很尊重我、照顾我。我很过意不去，等我好了以后，咱们一定要特意去看她们，一家一家去看望她们，表达咱们的感激和友谊。好不好？娃娃，你开始实习，快工作了，也会成为医生，这是多受人尊重的职业啊。我们在这里全靠医护人员的照顾，有他们在旁边，我们特别安心。他们有仗义（笔者理解：责任心强），把命交给他们，我们有信心，踏实。你们想一想，我在医院里，医生能把我的一切了如指掌，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给我帮助，让我活起来，让我活得快乐和健康，我非常感激他们。你将来毕业工作后也要像他们一样给病患温暖和支持，也给他们第二次生命。谢谢你们，我的女儿，我的外孙女！ 小病友说：阿姨好，姐姐好，奶奶很棒，特别棒，她是我们喜爱的老神仙！ 大病友说：你妈妈是最伟大的。她特别坚强，我们都特别佩服她，要向她学习。你们在那边放心吧！等疫情过去，尽快回来看看妈妈吧！【以上三段讲话，根据录音整理。略有调整。】 一位术后仅48小时的88岁的奶奶，思路清晰，精神矍铄，声音洪亮，娓娓道来。在我看来，她老人家的风骨、气质，早已胜过国色天香的牡丹。小病友、大病友在身边给予的最温馨的表扬、鼓励，是锦上添花，更是雪中送炭。 这段3分24秒的视频至今我仍保存着。视频发出去的第二天，大病友在老病友和小病友的鼓励之中微笑着奔赴手术台。在她手术的时候，老病友和小病友相互鼓励着，开始走出病房去“周游世界”。 这一老一少的身影让我想起一个优美的旋律，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2022.03.29 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