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江水知道峰市

笋虫

传闻了几十年，说要在峰市建水电站，1997香港回归那年，“狼”真的来了的兴奋，和对移民后生活的憧憬，终究还是淹没在车水马龙的搬家队扬起的尘土中。坚持过完最后一个中秋节，我们家最后一批离开，生活用品全部带上，连同坏了的鸡笼和猪食槽，房子拆下的木料、屋瓦、青砖、门锁、石狮子也带上，鸡鸭带上，狗也带上，坐着手扶拖拉机赶着牛，留下残垣断壁下穿梭的老鼠走了，河畔翠竹带不走，阳光下延绵的沙滩带不走，满江的雾气带不走……所有汀江河（老峰市段）的记忆拍摄，戛然而止，永远留在了过去，留在了水底，也留在了老峰人的梦里、心里！

老家峰市被誉为"小香港"，是省际边贸古镇（现在龙湖的位置），背山面江，青砖、灰瓦、石板路、吊脚楼。远看,岁月在傲然挺立于怪石林立之上参差不齐的吊脚楼，留下都是班驳的身影,咆哮的汀江水，击打岩岸，如炮声轰隆，浪花飞溅，白如初雪，水湿半街，起风时,楼随风舞,看着分分钟要倒的"危房",发出难承其重的吱呀吱呀的声音，穿着木屐的土著，楼上和风而舞,吓得外乡人手脚发软，下坑街头横挂汀江两岸几十米高的铁索桥，风吹半倾千帆过，日照桥横万人行，人过如蹦床，袋鼠般跳跃前行，骑摩托车穿行，声如乱石顷于空峪，行如云上跃飞。

近看，破损剥离的青砖墙上,满是熊孩子用瓦片创作的原生态作品,图文并茂,内容比较雷同,大多写着"某某是坏蛋,打倒某某"云云,旁边一律附着某某的素描,大人偶然浏览这些杰作,大声惊呼，抱怨不曾生有那么丑的儿郎,墙上“阶级斗争”的火药味浓烈,墙根下却是游戏不分敌我的火热场面。

蜿蜒向各个码头延伸的石板路,温润光滑。也许因为浸透了纤夫的汗水;撒满南来北往客商的各色方言;摇曳过无数异客孤独寂寥的身影…

　　我家锦岗村（圳岗上），在峰市街往上一公里处（峰市中学旁边），前面是闽粤主干公路，后面汀江，竹林环绕，枇杷、龙眼、黄皮果等树掩映。记忆中清晨经常被阉鸡人悠扬的笛声吹醒，笛声柔和、轻快、喜悦，唤醒后不仅不恼，而是一种莫名的兴奋，心中满是的希望，似乎有别说阉鸡，阉自己也乐意的怪念。

大多时候，清晨都是云雾缭绕，穿过竹林时，雾气凝成的水珠，滴滴答答地从竹叶尖上滑落，还没有冒头的笋，周围也是一圈水湿，唯恐无人知道有笋似的。

走出竹林，下一段细如毛发的沙，堆积成的坡，就是一片沙滩，整片沙滩如春雨刚飘过，湿湿的、润润的，江面往上冒着气，如丝如缕，袅袅娜娜地向天空延伸，日出江面，给汀水披上一层立体的黄金甲，旭日阳光弱弱的挤身于江面白雾中，淡红色、金黄色、浅白色于一体，江面瞬间绚丽多彩。

烟波浩淼的江面,清晨总有顺江而下，看不见首尾的木排,搭满着各色货物,不知从何而来,也不问去往何处,每节排头都站着不等的艄公,永远都是古铜色裸体，双脚前后叉开，手握竹篙，重心前倾，目盯前方雕像似的。沙滩上玩耍的娃一见，兴奋地追着木排跑，边用客家话朝着艄公喊“船艄公，四毕隆隆空，XX半斤冲”，艄公扯着嗓子，边笑边回应“拿奔痕做老公”。

无论艳阳高照，还是雨雪霏霏，艄公都欢快地“喊”着他们的歌滑过，鱼不时在木排边跃出水面，惊飞了停在木排上歇歇脚的水鸟，木排越滩的撞击声,纤夫的号子声,艄公的吆喝声,浣衣女的歌声、捣衣声,小孩的嘻闹声，一并回荡在迷离的江面。

河岸是几十米高茂密的蔴竹林，像是汀江绿色的翅膀，也是我们儿时的乐园。没出泥的竹笋非常甜，笋每长高一节，就会脱下一张竹壳，把它剪成圆型，中间绑根木棍，就成了扇子，更多时候我们把它当滑板，坐在上面，双手在两腿之间抓住竹壳，从很高的沙丘飞速滑下，一遍遍地体会竹壳带着飞的刺激感觉，寻找更大张的竹壳过程中，会意外捡到一窝鸡蛋，或者遭遇一堆布将菇、箭头菇、黄花菇什么的，特别神奇的是，这些菇年年都是同一时间，长在同一个地方，生怕我们找不到似的。

玩腻了，改玩爬竹子比赛，竹子下面一两米几乎是光滑如冰的，双腿交叉夹紧，抻抻抻就爬上去，到有竹丫的高度，就容易多了，左一脚右一脚地踩着竹丫往上爬，爬到竹尾，竹子就往沙滩一歪，一上一下的晃悠着，在最接近地面时，突然放手，安全着陆。偶尔有几株竹很倔强，不低头，悬在半空，小伙伴火速用刀砍，连人带竹掉沙滩或水里就随缘了。

　　暑假干了一天农活，吃完晚饭，拿着换洗衣服直奔汀江河，洗头洗澡完，躺在尚有余温的柔软沙滩上，皓月当空，清风徐来，仰望苍穹，田亩似的蓝白相间，月明星稀。坐看江面波光粼粼，水流欢快，像条巨龙一样向下延伸，不时掏出几个刚出锅的水煮花生或玉米吃吃。偶尔能等来男生从河对面摸回来的西瓜、早禾梨、甘蔗什么的，第二天看残留在沙滩上的西瓜皮，深一口浅一口，狗啃的一样，到底月亮下，下口没那么精准。

和一大片沙滩相连的，是向上游延伸的岛礁，形状各异，错落有致，连成一片的石头，石头上镶嵌着大大小小的酒窝一样的湖泊，装着水，盛着月亮，一个个都明晃晃的，像眼睛一样闪烁，岛上长满了水扬梅、杜鹃花等各色矮矮的灌木丛，不时有水鸟、水鸭突然从中起飞，消失在月色中。

温情、浪漫的地方，吸引了街上、中学、周边村子的年轻人来谈恋爱，听闻闺蜜的姐姐晚上约会，河头城游过来的男友，隐约见他们抱在一起时，躲在石头后面的我们，把准备好的大石头，投进水里，砰的一声，溅起浪花一片，吓得他们牵手逃走，憋不住的笑声，惊起鸟声一片。

晚上睡觉，面朝公路，屋前稻田里，蛙声如潮，侧向河边，只能枕着哗啦啦的河水入眠，两种声音都是最好的催眠曲。如果突然河水失声，就意味着涨大水了，听着大人们一遍遍起夜察看大水的吵杂脚步，感觉非常不安，睡的很浅，经常一觉醒来，我们村三面被水围着，只剩和峰市中学相连的一面，还能突围，打包好东西，随时准备撤退。

我司马第地势比别人家房子高一米左右，旁边的房子和一排厕所全进水了，水还没上我家门坪，和水尾一起涌进的，有成群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各种蛇，头伸得老高，游的飞快，不断进出厕所，还发出咝咝的声音，十分瘆人。

往河边望去，河水浑浊，江面辽阔，水不断向竹林冲击，夹杂着上游漂来的东西，往竹林水处涌，做大水的日子是大捡的日子，除了钱，什么都能捡到。

有一串串的西瓜、地瓜，水泡过的瓜都有很重的臭水味，捡来喂猪；鸡笼、衣柜、谷柜、尿桶什么都捡的有。捡的最多的是木头、竹枝、荊剌等混杂成的垃圾，全村总动员，家家户户打仗似的，抢占有利地形，长长竹篙装上铁钯当工具，尽可能捞多点水垃圾，天晴水退后，就地翻撒开，晒个十天半月，分类捆回家，可以当柴火烧上一两个月，严重缺柴火时，我们热盼着发大水。

水牛很会游泳，无论被大水冲多远，都能自信地游回来。猪圈也被大水淹没时，猪也会游泳，而且随着水位上涨，猪勇敢地爬上屋顶避难，水位下降一般很突然、很迅猛，猪来及反应，惊恐万状地趴在高高的屋顶上，比见到大水时更恐慌，是谁的猪，在谁家的屋顶上，谁都认不清楚，只能用长长的梯子，大家合力，一头头全抓下来，各自认领回家，受过惊吓的猪，大都会得应急创伤症，很难养的肥肥胖胖，安抚一段时间后，都会换过一批养。

有一个夏天，一辆满载着猪的拖拉机正在轮渡上过河，太阳很辣，温度极高，猪热得非常狂躁，行致河中间，有一头猪纵身一跃，跳进了奔流的汀江河中，轮渡上的一干人，眼睁睁的看猪漂走，刚好在岸上的堂弟一看，也跳入水中，一路追随想捡一头猪，堂弟加速，猪更加速，总是差那么几米的距离，猪不时回头，挑衅似瞪着堂弟。

人、猪混合泳大赛持续进行着，一直追到下街尾，进入毛坪头赛段，还是猪领先，在即将进入棉花滩赛段时，堂弟果断放弃比赛，不和猪一般见识，及时游回岸边，因为即便是世界游泳冠军，只要进入棉花滩，都一定有去无回。

棉花滩河道窄，落差大，水流每秒几十米，两岸怪石嶙峋，水像煮开了一样翻滚、咆哮而过。

正当堂弟趴在石头上，喘着粗气，怀着沮丧、惋惜的心情，打算目送猪友最后一程时，江中没了猪影，却听到一声声比自己还粗的喘息声，乖乖，离堂弟三四米的石头上，猪的两只前脚搭在石头上，猪下巴紧叠其上，边喘边冒气泡，和堂弟一样，累得不要不要的，堂弟兴奋地扯下一截葛藤，猪一动不动的，随堂弟绑，猪竟然也知道危险，也懂得规避风险，堂弟由衷地说，猪游的实在太快了，要不是棉花滩障碍，说什么也抓不住猪的。

汀江水感，见证了老峰市逝去的繁华岁月。从前很羡慕别人有父母亲，移民后，降成羡慕别人有老家，经常厚着脸皮，跟着亲朋好友回老家、回娘家，重温儿时记忆，想找回一点老家的幸福感觉，多年户外，踏遍千山万水，再也没找到比峰市更美的老家，回不去的峰市，回不去的老家，希望梦中重现，我无比眷恋的峰市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