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糠箩”生活(一)

穿心莲

<p class="ql-block">这题目看上去似乎有点奇葩。</p><p class="ql-block">什么是“糠箩”呢?得作点解释。</p><p class="ql-block">我们老家有句说俗话叫“从糠箩跳到米箩,好过;从米箩跳到糠箩,难熬”。意思与古人所讲“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相似。说话的切入点都是人性之常。一个人从穷日子走出来,慢慢过上富裕的生活,可能并不会太在意;但反过来,一直过着富裕生活的人,忽然走了下坡路,跌进“糠箩”里,那日子的艰难与痛苦可能就会刻骨铭心。</p> <p class="ql-block">我的家乡地处黄海之滨,属于淤积平原,土地底子薄,盐分重。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这广袤滩涂上,先民们起初便是以烧盐为生的。直到一九一七年,张謇倡导实业救国,来此兴垦废灶,创办了华成公司,这片土地才真正进入农耕时代。解放后,虽经兴修水利,挖起了大沟小河,但要彻除盐分也绝非易事。很多田块上庄稼长得犹如斑秃一般,稀稀拉拉,只有一种叫盐蒿的野草长得茂盛,到了秋天成熟时,放眼望去,红彤彤一片。这样的土地,农作物产量可想而知。水稻亩产一百多斤乃是常态,能达到三百斤那就是高产了。</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地里出产少,家中人口多。整天在地里饱食的农村人,披星戴月,面朝黄土背朝天,依然不能填饱肚子。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span></p> <p class="ql-block">最难熬的要数青黄不接的春季。播种正忙,饥饿相随,可谓度日如年。算起来,我们乡(那时叫“公社”)还不是最穷的。那时候每天都可以看到叫花子,拖着一细棍子,背着一破口袋,手里拿着一只碗,走东家串西家,乞讨为生。特别是春节期间,叫花子多如走马灯。</p><p class="ql-block">我们那儿称叫花子为“财神”,但没有一家乐见“财神”的。有时远远望见“财神”来了,便借机掩上门到邻家去玩。饥年无善人哪!这些乞丐都是外乡来的,近的是外县,远的是外省。有一段时间,我家就曾常住过一位“财神”老奶奶,70来岁,白天出去乞讨,晚上就睡在我家厨房的“锅门口”(灶膛旁坐人烧火的地方),因为灶膛里有余温,能减少点寒冷。一个春节下来,乞讨来的馒头晒成干大约有三五十斤。春忙的时候便把讨来的东西背回老家,犹如候鸟一般。</p> <p class="ql-block">我的家乡虽然没有人穷到放下尊严,拖着棍拿着碗外出讨生活,但揭不开锅的日子也并不少见。多数人家,一个周大概才能吃上一顿干饭。除非有亲戚上门或者碰到节日,节奏才会有所改变。</p><p class="ql-block">所谓干饭,也并不是如今的大米饭,而是各种杂粮凑合着煮出来的“五色饭”。譬如放点山芋,夹杂些玉米碎、大麦碎、胡萝卜,或者杂菜等等,一锅饭里如果能点缀几粒大米那一定是富裕人家了。</p><p class="ql-block">除此之外,都是喝粥,能照见人脸的稀粥。那时的大人小孩,全都特别能吃。七八岁的孩子也能喝个几碗稀粥,一个个黑瘦枯黄,却挺着个大肚子,都是喝粥给撑出来的。</p><p class="ql-block">那时,我们最大的理想就是肚子不饿,身上不冷。</p> <p class="ql-block">平时,孩子们盼望来亲戚,盼望过节日。过年,那更是盼望中之最盼了(大人是不是也如此,不得而知)。从冬至开始就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了。</p><p class="ql-block">过年不仅能吃到干饭,还能吃到馒头(包子),吃到肉。在乡下,蒸馒头是件特别隆重的大事,象征着热气腾腾,来年兴旺。哪怕是极穷的人家,也要弄点面粉,蒸点馒头。不蒸馒头不过年嘛。</p> <p class="ql-block">因为不言而喻的原因,一般谁家都不愿意蒸得太早。邻居们看到了,能不客气地招呼一声?他尝一只,你尝一只,那是难以承受之重啊!再说,既然蒸出来了,总不能藏着掖着吧?眼不见嘴不馋啊。就算大人能禁受得住诱惑,猴崽子们呢?蒸了馒头不让吃,还不闹翻了天?给吃吧,孩子们又没个节制,就那么一点馒头,能撑几日?等到新年亲戚串门,连个馒头都拿不出来,洋相就出大了。所以,最好是轮到小年夜再蒸(除夕是祭祀的日子,小年夜是蒸馒头最后的日子了)。我们村民小组(那时称生产队)一共两只蒸笼,一家一户轮着蒸过去,需要一个周左右。所以得排队,抽签决定,谁早谁晚,谁白天谁夜里,各凭运气。</p> <p class="ql-block">轮到蒸馒头的时候,孩子们可兴奋了。大一点的帮助父母做点事,小一点的候在大人身边,赶也赶不走。“显状”(揭开蒸笼盖子)时,大人刚把馒头倾到簾子上,一只只小手便迫不及待地伸过去抓馒头往嘴里塞了,烫得呲牙咧嘴,两手不停地倒换,也舍不得放下。父母也不管,至多笑骂一声”饿鬼投的胎“了事。馒头是白面粉做的,虽然馅里没有肉,只是些白萝卜、胡萝卜、青菜或者雪里蕻之类,但有油啊,有时甚至还会拌一点猪油渣。那真的是天下美味啊!塞到嘴里不用咽就自动滑下肚了。吃啊吃啊,也不知道饱。直吃到弯不下腰去,方才恋恋不舍地停下。过了那一天,十有八九的孩子至少两天内茶饭不思。不是不想,是撑着了,胃里胀气难受。</p> <p class="ql-block">记得读高中时,因为学校离家较远,中午放学是不回家的。一来一回,时间上来不及。午饭由学校食堂代蒸,各人在自己的班级里吃饭。菜是没有的,有汤,青菜或冬瓜做的。食堂师傅用木桶挑到班级,由生活班委执勺分配。一般每人一小勺(半碗左右),印象中那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汤。工作以后,自己也曾做过多次,但从来没有做出过一次那样令人回味悠长的汤来。后来读到朱元璋爱吃“翡翠白玉汤”的故事,才知道自己也犯了朱皇帝的毛病。</p> <p class="ql-block">饥饿的年代人们不排斥一切能吃的东西,也会硬着头皮去尝试一切或许可吃的东西。</p><p class="ql-block">在我印象中,村民们最悲催的事情大概要数吃“观音土”了。土而能吃,无疑是天上掉下的馅饼,观音菩萨的恩赐了,所以才会如此命名。</p><p class="ql-block">这宝贝就在邻村的一个破土地庙旁,我们生产队也有不少人跑去挖过。但时间不长便偃旗息鼓了。据传吃下去屙不出来,口感也并不比其它泥土更好。我估计这一定是有人在饿得抓狂时的无奈尝试,然后以讹传讹造成的。</p><p class="ql-block">吃观音土的尝试失败了,但成功的尝试也是有的。</p><p class="ql-block">如爆炒红苕头就是成功的一例。红苕,我们那里称苕子,是县农科部门推广种植的绿肥。苕头很嫩,水分也足,炒着吃,并不令人讨厌。</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吃槐花也是一个创造。刺槐(我们习惯称洋槐)是我们家乡广泛种植的树种,家前屋后,大小河堤,凡不种庄稼的地方到处都有。开粉白色的花,一串串缀满了枝头。远远望去,极为壮观。鲜的花微甜,可以炒着吃,也可以焯水晒干做菜吃。充饥而已,算不得美味。</p><p class="ql-block">豆浆点山芋渣子,算得上是杰出的创造典范了。冬天里它是我们很多人家的主食。这时的山芋,淀粉已基本上转化成糖,甜度增加了,口感好。做法也很简单。晚上抓一把大豆浸在水里,第二天早上放进石磨磨成糊。山芋洗净,剁成蚕豆大小的丁,放进锅里加水煮熟,然后将豆浆糊搅拌进去,烧开便成。一般早上吃得比较多,也有时候一日三餐都吃它,连小菜也免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糠箩生活中的吃,林林总总,难以尽述,况时过境迁,记忆中的影像也多雪泥鸿爪,模糊难辨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