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妈的热炕头

陈世宝

<p class="ql-block">  三妈去世了,享年九十。去世那天就睡在她的炕上。那炕,热而不烫,一如既往。她走得从容,慢慢地停止了呼吸,仿佛鼓足劲慢慢爬上梁顶,站稳、驻足、眺望远方,然后如雕像一般定格。两个外重孙出出进进,大放悲声:“我没有太太了”,哭得十分伤心。</p> <p class="ql-block">  三妈1932年生人。如果她不是我三妈,那我叫她姑也合适。他是逃难的路上,爷爷奶奶用担子担回来的童养媳,对自己的父母家乡毫无印象,找到娘家已是八十年代后期。三妈姓李,无名。农业社里要记工分,懂些文墨的田老给她取名“应姣”。“应”则是因为三答的名讳里有个“应”字,寓意夫妻互相照应,一切美好。因此,她的名字里没有任何那个年代人们起名的动植物特色,放在今天也还算时髦。然而,三妈的生活没有她的名字那么美好幸福。三答在1986年就去世了,她守寡整整三十五年,艰苦的日子磨难的岁月只有她自己知道。</p><p class="ql-block"> 三妈爱孩子,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博爱。三妈有两个儿女,二哥是三妈的唯一儿子。一说起二哥二嫂,眉毛都在笑;一说她的孙子孙女孙女婿,嘴角上翘。三妈爱看孩子,看孩子时满脸幸福慈祥,眼里脉脉含情,有好吃好喝的总满足孩子。因此,天下雨了,逢年过节了,大家都愿往她家凑。一来是三妈爱娃,二来二哥二嫂好客周到又爱玩。大哥去世又早,不到四十岁,二哥就变成了名符其实的户头。就着雨雪,喝着酒醉了,打牌夜深了,就不回去了,横七竖八倒头睡在三妈的炕上。有时哇哇吐了,弄脏了铺盖,她还得收拾一整天。常常弄得她老人家没地睡,蜷缩在炕角里。不停地给这个拉被角,给那个扶枕头,生怕谁着凉了、落枕了,好像大家压根儿都没长大,一夜不休。我们兄弟十三个,我排行最小。那时候,我既能和弟兄们一起喝酒聊天装大人,也能和侄子们一起放炮打牌当孩子,地点多是三妈家和她家的大热炕。三妈煨炕有绝活。她煨的炕热而不烫,通炕全热。她的大炕就是我们的童年乐园。</p> <p class="ql-block">  后来离开老家,在外求学,寒暑假回去,兄弟们聚在一起,三妈的炕上总要睡几个晚上的。要么瓜长蔓短聊天,要么喝高了吹牛谝闲吵架,要么打牌通宵。再后来,参加工作了,回老家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但家里谁家有大发小事,清明祭祖或过年上坟,都要回去,住一两个晚上,但多数在三妈家。煮一锅肉,守着火炉,烧几个洋芋,听着罐罐茶由缓变急的唠叨,陪三妈喝着家长里短。有时顾着说话,茶溢出罐子,浇在火上,一股子碳灰和着热气喷涌而出,冲向窑顶,炖茶人则顷刻间灰头土脸,惹得大家手忙脚乱、哄堂大笑。</p><p class="ql-block"> 三妈的炕还是以往那样热而不烫,视力却逐渐下降,腿脚也不再灵便,但她耳朵还灵,还是过去那样的细心周到。我们也乐得这样,尽管三五十岁,倒在三妈的炕上,还是一群放飞童真的孩子。常常天亮一看,三四辈人睡在一个大炕上,叠臂枕股,搭腿磨牙,鼾声此起彼伏。日照三竿起床,火炉盖子上早就炕好了干脆的馍馍,就着罐罐茶,吃着腌咸菜,吃饱喝足了,带着一身浓郁的土炕味,说要回家。出出进进、磨磨唧唧的花了几个钟头,吃了午饭还不见动身。</p><p class="ql-block"> 三妈走的头天,接到电话赶回去已是中午。她静静躺着,眼眶深陷,不再言语,汗珠子从脸颊不断渗出,来看望的人络绎不绝,轿车在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二嫂和几个孩子守在身边,哽哽咽咽,泪眼婆娑。用手摸了下炕,还是原来那么热而不烫,通炕全热,但煨炕人已变成了六十多岁的二嫂。</p><p class="ql-block"> 昨夜夜深人静难以入眠之时,眼前又跃出三妈和她的热炕,那感觉似乡思,如乡愁,不断延展,延展,无处不在,浸润在我的昼夜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