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香格里拉

宋家女子

花开的样子，我见不到了。

日夜相伴的狗儿，我的小跟班。每早还没起床，它就来到床边了，摇着白色的尾巴，仰头望着你，黑色的双眼，分明有话。后来，到了晚上，前脚我和母亲上楼，后脚它就跟来睡在床侧，关灯之后，它便不再有半点声息。这还不算，它总能逮住机会，拦住你，就地一滚，常常感叹它撒娇的本事，远远胜过女人。

离家的最后一件事，是去看你。

一张照片，就是一种回忆。向晚，坐在金黄灿烂的油菜花旁，馥郁的香，沁入心鼻。总想就这样坐着，好好地看一回书，等到有书在手，却又只顾忙着拍照去了。这是这个春天在油菜花旁唯一的静谧时刻，转眼雨过风来，花已落，转眼，我又到了他乡。

母亲总是把吃的堆到碗尖，唯恐我半夜饿睡不好。两面煎得焦脆的荷包蛋，松黄的圈边一咬就香。在家多少天，就吃了多少个，早晚各一。父亲的碗里一定是水波蛋，我的碗里，一定是荷包蛋，而她的碗里，从来没有蛋，她说，不敢吃，怕有胆结石。咬完了圈边，往往我会端着碗，唤狗儿到门外，把蛋黄留给它。

家常菜，即使只有三个人，也要摆满桌子，等到做了主妇，才明白，哪一顿寻常饭面，不是母亲精心的安排。

春在溪头荠菜花，踩着露水出去，稍臾回来就是一篮。鲜嫩绿油的尖叶，个大的如剪，拢在一起，放在沥水篮里，窗边的阳光照着，日露风味都在其中了。

出发前做核酸，菜市场的鲜竹笋已上市。一层层剥开，剩下的如小小的宝塔，嫩黄，来自山上的春信呢。

下雨天，烧火是个受欢迎的差使，因为可以不冷。假装拿本书，顺便再磕几粒瓜子，母亲在灶上，我在灶下，午饭常常这样很快做成，那是有人陪的暖。

着迷于如此的火焰，黑暗的底色，却有闪耀的光与暖，扑簌迷离。

会当高楼期云渺，燕来而今已五载。

门前玉兰开了，香味竟是甜的，两年前种下，第一朵见到的花，开在自家，又惊又喜。

墙上的画，某某说，农村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无法忘记的是人，花鸟虫鱼再好，不能少了主宰的人。那一天，明媚春日的独山之舞。

时珍故里，高处的他，依然在俯瞰众生。

如果说，独山行是这个春天的第二个高潮，那么，姐姐创办的三八长街宴，当之无愧为第一个高潮了。你只要想象一下，在金黄的油菜花田，在蜿蜒的河水岸边，在嫩叶与新芽的月季花基地旁，提前一天劈柴，农用车里装上油盐菜米，呼啦啦几十人去野炊，这是何等的浪漫！

那一日，不意闯入了你的领地，满园繁花，红的白的，开得正盛，刚好是安静的下午，刚好阳光暖软，久久徘徊，好友上千，谁是那个可与你分享的人？多想不走了，就在桃树下，坐一下午，看着眼前的花海傻了去。

春天你是主角，当风雨过后残红狼藉，庆幸留下了你最美的样子。一朵花可不可以不开放？从萌土而出到新叶长成，到花蕾如婴孩一天天地长大，到全然绽放，到慢慢凋落，分明如我的青春啊，只是，明年春天你还会开，而我的青春，却无法重来，难怪会有痴人，花下置酒。

敬你。

立春过后万物生，春天给人最大的吸引，在于你早上醒来，眼睛还没睁开，想想今天的花儿发芽没有，石榴开花没有，于是你便有力量，从床上一跃而起，更不用说，窗外树上那百转千回的鸟叫如林了。于是，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垒土吧，围篱笆吧，种花吧，因为时间有限。看着百合的绿芽，从土里拱出个尖，也会让你大有成就感。实实在在的泥土，让你不断地顿悟，再好的文字，都是二手的，太多事，浮于流面。终于明白，为什么齐白石的画里，大多是花鸟猫狗，还有记忆里湖南乡下的虾。

牡丹如故友。

紫薇总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故去的人，因为那年，她给了我这棵苗。

2020年武汉黄冈封城后，解封的第一天，交通尚未恢复，骑车二十里路，在漕河菜市场买回的梅花，如今，梅开二度了。

总有擅长厨艺的人，把想象融入美食，凡事食为先，酒菜为敬。

回去时，冬雪正在，回来时，长裙飘过，回家，总好比知识青年下乡改造，文气和作气一层层慢慢被剥落，到离开时，裤腿和鞋面上，或许还有零星的土迹，像刚从田里干完活的农人，毫不在乎呢，照样穿着这样的鞋，招摇过市。

不知道每个离家的人，是不是和我一样，等到白发时，才会发现，故乡原来就是自己这辈子，苦苦追寻的香格里拉。当初决断地离开，最后却思念满怀。起点即终点，你与你周旋久，还是你，你不过是在外面，游历了一番。

不是每个离家的人，都会回来，

很多人走得比我远，比我好。

长河落日。

阡陌人家。

带点米去吧，是珍米；

灌杯开水去吧，路上要喝；

你在絮叨。

惊异我当晚要走，你走近厨房洗碗的我，

说不该责怪我总是买花，

知道你其实是怕我花钱，

因为大事未办。

几十年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自责。

眼观四处，你在找我能带走的所有东西。

桔子罐头你硬塞进了我的行李箱，

苏打水你非要给我装了两瓶，

早早地，你起床打开门前的路灯，

以便接我的出租车司机能看到。

父爱如山，

一般你并不表达。

回来发现，

母亲又偷偷地，

在你的包里塞了钱，

像往常一样。

穷盘缠，富路费，

她还把你，当刚离家的少年，

可是她和父亲，明明赤手空拳。

留着吧，留着相还，

虽然怎么都还不够。

查尔斯去法国，

看望避居的叔叔温莎公爵，

他们在散步，

旁边是明净的河水，

和绿草如茵。

躺在中国的被窝，

每晚看着英剧催眠，

旁边是母亲的鼾声。

人同此心，

谁不是想要，

青青家园，

四季流转。

喜欢这样的场景，

河水和春天，

故乡便在其中。

你若安好，我便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