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孝 道</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张港继</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向北流入鄱阳湖的赣江,在惶恐滩汇聚起壮阔浩荡水势。西望是县城,逶迤的古城墙宛如巨龙蟠蛰,拱卫万民以安。向东则是莽莽苍苍的群山,绵延起伏不知其几千几万里。明末清初,一小支客家先祖南下后东渡惶恐滩,迁徙到这一处僻静密林山坳,疲惫驻足,见山水可亲,披荆斩棘开辟出两三垄薄田,繁衍生息下来,出落成一个叫下口岭的小小村庄。</p><p class="ql-block"> 远近高低,苍山如海。</p><p class="ql-block"> 满山遍野,千军万马似的长满了高大茂密的松林,登上六层楼顶,也望不到边角尽头。清晨醒来,推开后窗,山风吹拂,松涛阵阵,听得见各种鸟儿在松枝间嬉闹鸣叫。植树造林、封山育林功不可没。几十年前,可不是这样。山上光秃秃的,稀稀疏疏的几茎野草几篷芦茅难掩黄土砾石祼露出来的寒碜贫瘠。那里的人们,祖祖辈辈,伐薪烧炭县城卖钱营生,斫茅挖蔸土灶烧火蒸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勤苦度日。</p><p class="ql-block"> 他出生在那个山旮旯。六岁启蒙,七岁赤脚进山,右手砍柴卖柴,左手诗和远方。衣衫蔬食、笔墨纸砚皆靠父母劬劳和山上柴薪供奉。只是不曾想到,大学毕业未在父母身边尽孝一天,依依惜别惶恐滩,远走他乡。比客家祖先幸运的是,有幸的他落脚扎根在一个四季花开的福地。更没想到的是,穷其一生,他始终奔波在路上,与公路结下了不解之缘。</p><p class="ql-block"> 最早的时候,归心似箭,回家的路啊道阻且长。赣西,赣南,路迢迢,水长长;望断天涯路,满目尽尘沙。山高路远,坑坑洼洼,坐一天班车,腰酸背痛好些天。朝永新方向去,路稍近一些,得转三次车,若错过了有限的班次,指定一天到不了家。从吉安去稳当,早晨六点半打莲花车站出发,经路口、安福,中午抵达吉安,换乘班车,下午四点多能赶到惶恐滩头,匆匆的坐了末班渡船过赣江,再走长长的山路,回到村头,已是夕阳西下炊烟袅袅了。</p><p class="ql-block"> 父母健在的时候,寒暑假,过年过节,无人叫唤,一门心思坐班车回家去。父母在,不远游。隔山隔水,隔不断无穷无尽的乡愁,隔不断对父母源源不断的思念。“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一生中,他总是把孝道放在很重要的位置。到现在他还经常给女儿讲这样一件小事:第一次发工资,八九两个月发在一起,一共104元。第一件事,就是急忙跑进坪里邮电所,要来一张汇款单,毫不犹豫地排出九张十圆大钞,留言栏上这样写道:“爸妈,我发工资了!从此,您们将不再受苦!”那时,90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可换一头猪呢。难怪他父亲当时说的一句玩笑话,成为山路十八弯激励子女后辈崇尚读书的箴言:“缴崽读书,比养猪划得来!”</p><p class="ql-block"> 后来,父母相继去世,工作岗位也不断变换,虽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但“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动物尚且如此,人何以堪。原乡的情结在,父母的根脉永存,且早已浃髓沦肌,如春雨润物细无声。回乡的路,风雨无阻。何况,一家老小,有事没事总打电话来,争着盛情邀请呢。清明节、过年回家,成了惯例。兄弟姐妹家红白喜事,也从没落下过。</p><p class="ql-block"> 路况亦如我们的生活,渐渐好起来。县际之间泥沙路消失了,等级公路应时而生,莲花到吉安、去永新陆陆续续通上了水泥路、沥青路。开着车,大体沿着莲江、禾水河、赣江行走,四个小时左右能回到老家。每次回家,他总要先到惶恐滩头停留凝望一阵子,然后到父母坟头烧香、拜祭。家人下山之后,他还要单独留下来,在坟头上坐坐,跟父母说说心里话。只是最近十多年,他总是带着声声叹息离开家乡,郁积的心事也越来越重。</p><p class="ql-block"> 从学校考入县政府办公室,一开始就跟着交通公路那条线。从此,他与路结缘。上班第一天,一双雨鞋,一顶草帽,随县领导走上了刚刚启动的莲萍公路升级改造施工现场。那时候,上级补助资金少,县乡政府财政异常困窘,机械化施工程度不高,大部分工程还得靠投工投劳。拖泥带水,等米下锅,工程建设期拉得像莲江一样长。最艰难的,是刚开挖路基那个春夏天,恰逢梅雨季节,雨,淅淅沥沥,隔三差五,来一两天。黄土路面尚未成形板结,重车一碾压,沟壑纵横,泥泞不堪。此时莲花刚划归萍乡市管辖,往返莲花萍乡车辆剧增,单就这么一条翻山越岭的老路烂路。加上南岭国道边的火力发电厂,狮子大开口,天天吞吐几百吨煤炭。当时莲花的电力供应完全仰仗吉安电网,各地电力供求紧张,火电厂不发电,拉闸限电,莲花的夜晚就得在黑暗中摸索。保工程进度,保道路畅通,保电煤供应,可想而知,当时的工作量有多大!那个时间段,他天天早出晚归,参加一个又一个协调会,最多的一天,写了五个会议纪要!一条30公里的三级路,前前后后修了四年多。而后来,县城至路口二级公路改造,路程差不多,只用了两年时间。</p><p class="ql-block"> 多年之后,他调到六市乡工作,又逢着莲萍公路第二次改造升级。此次改造,政策好多了,投入也大,全程由市公路管理局做业主,大多是机械化作业。道路拓宽了,改道了,绕过老高埠岭,经六市垭坞,在探坊打隧道出湘东柘村,走白竺、源湴到萍乡。无论什么年代,修桥铺路,始终是为民造福、积德行善的大好事。份内份外,随时随地,跟踪服务,好事办好。六市乡积极主动协调解决矛盾纠纷,保证了莲萍公路改造工程在六市境内施工两年畅通无阻。</p><p class="ql-block"> 一如既往,不管工作多么忙,他总要挤时间回老家走走,不辞山路远,去惶恐滩看看,到父母坟头坐坐,说说心里话。</p><p class="ql-block"> 与路结下深深缘,不惑之年,他竟然成了地地道道的交通人。</p><p class="ql-block"> 说起交通人,人们立马想到泥土、灰尘、水泥、钢筋,想起铺路修桥的建设者。而老少边穷地区的交通人如穷人家的孩子,更多的要承受些风霜劳苦。曾在一篇文章中读到过这么一句话:“莲花是近代南中国进入荆楚大地的重要孔道”,作者的依据是钱钟书先生在《围城》中写道,民国初年方鸿渐、赵辛媚、孙柔嘉等一群知识分子从莲花界化垅经过,去往“三闾大学”任教,还在界化陇客栈逗留了几天。三闾,战国时期地名,位于湖北秭归县三闾乐平里。爱国诗人屈原被贬后就曾任“三闾大夫”。地处赣西边陲的莲花县,交通区位不可谓不显要,但在上个世纪末其交通区位与状况还是有些尴尬的。境内无大江大河,没有铁路高速,国省道亟需改造升级,县乡村道路建设刚刚起步。区位偏僻,交通滞后,应该是当时莲花交通现状的理性估价。交通现状的不堪,倒逼每一个交通人思变、求变,努力去改变。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他,知道要生存发展,必须像客家祖先一样埋头干活。他要么坐车跑在路上,要么行走在路上。坐车进城马不停蹄跑项目争资金,行走在路上,监管公路和桥梁工程建设。为了一个萍莲高速公路项目能够落地生根,写过多少报告,多少次赴北京,多少次跑省厅,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国省道改造升级,乡乡通油路,村村通水泥路,改渡建桥,总有修不完的路,建不完的桥,几年下来,累计公里数可以去老家几个来回了吧?而他最欣慰的是,用五年时间,参与修建了一条回家的路——吉莲高速公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福利他人,想不到也方便了自己。回老家,从升坊田垅上泉南高速,泰和转赣粤高速,家门口下高速,不到两个小时了!</p><p class="ql-block"> 成为交通人的那些年,由于种种原因,除了清明节,回老家的次数明显减少。他把乡愁与孝道,化作辛勤耕耘的力量之源,化为走好人间正道的定力与坚守。而吉莲高速公路通车的那个春节,他却在父母坟头大哭了一场。</p><p class="ql-block"> 父母去世后,每年春节回家过年,他出点钱,操办四桌酒席,由大哥召集一大家子,团团圆圆,欢度除夕。那一年饭菜做好了,陆陆续续,只来两桌。老大发脾气,催到天黑,才勉强凑齐。</p><p class="ql-block"> 人情世故他也懂。每次回家想得周到,做得得体。分爨立户的,每家送份小小礼物,后辈考上学的,每人给个小小红包。可在家人眼里,似乎这些远远不够,他们总带着热望,盯着他手上那无形的东西,企望得到更多更大更实惠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希冀的好处和实惠一年一年成了空想和画饼,犹如守着一堆旺烧的篝火,没沾到一点儿光和热,现在看到火势渐渐暗淡,没了指望,大都冷了眼,灰了心。那天晚上的年夜饭,水酒喝了一大坛,却喝得不冷不热,闷心闷气。几年来,家人因不靠谱的事找过他N次,相同的话也说过N次,可没一人,没一事,如了愿。他们借着酒劲把多年对他的觖望发泄淋漓。</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大早,他一个人来到父母坟头,跪着哭了起来:父母啊,儿也老了,过几年将要退居二线,本来修好了高速公路,想着可以平平安安回家,经常坐在这儿,陪你们说说话儿,可家里人总不理解啊,今后我怎么回家呢……</p><p class="ql-block"> 作别惶恐滩,惟见赣江水,无言北流。</p><p class="ql-block"> 赣江十八滩,最险惶恐滩。惶恐滩,秋冬季节,深水静流,宠辱不惊;春夏之交,河水暴涨,惊涛拍岸。1277年春,民族英雄文天祥踏浪而过惶恐滩,写下了著名的《过零丁洋》:“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为民族大义,慷慨赴难,过惶恐滩,如履秋水,轻舟飞渡。惶恐滩至今还流传这样一个故事:1644年4月25日,当地官员王明,发了国难财,欲匿财归养,装满一船,途经惶恐滩,突降暴雨,浊浪排空,天嗟人怨,船翻人亡。</p><p class="ql-block"> 惶恐滩,是一处壮美而凶险的风景,是他梦牵魂绕的地方。惶恐滩的急流波涛,常在他脑海里激荡澎湃。</p><p class="ql-block"> 走过人生惶恐滩,走过风风雨雨,不知不觉走进知天命之华年。因为家庭,他又一次迁徙,家住安源萍水头。回乡的路啊越来越长,可对父母的念想,亦如赣江水,地久天长。慎终追远,年年岁岁清明节,回家亲近父母坟茔的脚步永远在路上。从萍乡出发,有两条路可以抵达,直接从萍乡北上沪昆高速经新余转安福、吉安,全程高速,这条路他走得很少很少,他坚持翻山越岭走萍莲公路,这样,可以在莲花住个晚上,可以一起陪陪妻子年迈的父母。他经常说,萍莲高速早点修通就好了,回莲花快如飞,回老家也节省了70公里,萍莲高速接泉南高速再转赣粤高速,只要两小时左右,多方便快捷哪。</p><p class="ql-block"> 跳出个人小天地,争取和建设萍莲高速公路意义重大而深远。犹记得那些年,为争取萍莲高速这一项目,无数次向上呈送报告,报告中集众人智慧总结了无数个“有利于”:有利于打通沪昆、泉南、赣粤三条高速大动脉,连点成线带片,构建中部地区交通大网络、大格局;有利于中华红色文化传承,萍莲高速将串起长沙、韶山、安源、莲花、永新三湾、井冈山这一著名红色经典线路;有利于莲花乃至整个萍乡地区经济大发展,萍莲高速一通,长株潭、“长三角”、“珠三角”、“闽三角”等发达地区将融为一体,实现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货畅其流;有利于莲花老区人民脱贫攻坚,发家致富;有利于提升莲花及沿线人民幸福指数,萍乡、长沙、武汉和其他各大城市想去就去,去去就回……</p><p class="ql-block"> 参与全过程跑下萍莲高速这一项目之后,因年龄原因他离开了交通部门。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同公路建设打交道了。岂知,萍莲高速公路开工建设前夕,他正在市委党校学习,又被紧急召回,抽调到市政府萍莲高速公路工程建设指挥部办公室工作。他说,山估佬,劳碌命。牛轭上肩,继续耕耘吧。好得,熟犁熟耙,轻车熟路,工作立马上手。跟市协调办的同志一道进京赴省跑各项前期工作;上山下乡,进村入户,协调沿途矛盾纠纷。四年后,又一条回家的路——萍莲高速公路竣工通车了!</p><p class="ql-block"> 享受幸福的人幸福,为他人创造幸福同时也享有幸福的人更幸福。</p><p class="ql-block"> 那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里,父亲对他说:儿啊,你是读书人,明事理,家永远是家,亲人永远是亲人,宽宏雅量,言传身教,天长日久,自然冰释前嫌了。家里的子孙后代还要你来教导,传帮带好呢。经常回家吧儿子,带着后辈子孙,常去惶恐滩走走,给他们讲我们卖柴的故事,讲文天祥的故事,使子孙后代懂得生活的艰辛和不易,一辈子掌稳舵,走正道,行孝道,平平安安渡过一个个人生的惶恐滩……</p><p class="ql-block"> 一梦醒来,醍醐灌顶。他如释重负地说,萍莲高速公路修通了,回家方便了,自己也退居二线了,有事没事,常回家看看,去惶恐滩转转,在父母坟头坐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