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短言集

窄船人

1

毕业离校时，最后一个拥抱我的孩子哭了。说舍不得。“老师，谢谢你的教导。”“我说的不是物理，是你说的那些闲话，物理两三年会忘，那些不会。”

如果一丁点思想和情感的小小光亮就能让他们感到珍贵，那这光亮背后是多么幽暗荒芜的背景。

2

很多年，我看着无数书册被孩子们反复摩挲刻划，然后人走楼空时被扔到废纸堆里去。那时我想：它们在头脑中一样堆积如山，却没有一个垃圾场可以收容。你为一种东西如此用力过，却不想带走它一片云彩，这些怎能是你热爱的营养。在你眼中，它的价格早晚是七八毛钱一斤。

3

多少年，我感到应试教育的罂粟花开满整个国土。于是一直怀疑我讲台上所讲的每一句话，都参与了一次贩毒。每个在这泥泞中受苦的孩子，他的苦因都有我的参与。我的衣食来自这场教育苦难，这其中有我的罪。

4

我们每个人仍将面对西西弗的巨石。做题，改卷，学习，开会，无休止的课业压力和行政干扰，教育当中的庸常琐碎，不但没有光亮，还霸道，沉重，会让你的崇高的角色感灰飞烟灭。再不，我们早晚就成了温水里的青蛙。

5

多少人就这样心安理得的接受了无意义的生活，或对其无意义满心认可，甚至感到岁月静好。人们走上讲台，心怀坦荡；他们接受，然后像一个快递公司，转手派件，等你签收。

难以找到出路，就都苟且度日，我想是一个行业的堕落方式。

6

人有时像一只拴在办公桌前的狗，活在一米的绳子的约束中。而梦想，像是一只蝴蝶，飞在青青的田野。

7

很多年，我看着普通班的大量孩子颓废度日，看着无数成绩差的学生忍辱负重地在题海中拼杀，我想为何人们能接受这样一种筛选机制，它告诉一半左右的孩子说你是人群中的不合格者，除非你成为另一些人。而这一半的孩子真就会自认了这个“不合格”。

8

面对他人的苦难，我们不能平静，首先不在于苦难它竟然存在，而是这苦难我竟然无能为力。即使这苦难不可避免，当我们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在和你共同承受，那么也算是找到了一个好的尽心用力的方式，那么我和你就都不再那么疼痛。

也许教师的作用之一，在于陪你度过苦难，否则对很多孩子而言，就是双重的遗弃。

9

也许仅责备教育体制本身是不对的，更需质问的是，我们的企盼为何这样低，低到尘埃里。换个角度看，中国教育里所有的残酷，正是对人们企盼太低的警示和惩罚。

教育的责任本就不该仅停于许给人一个饭碗。有所求就该有求不得的准备。人们把教育变成功利场时，就该知道有荒种荒收的代价。

10

灵魂何以胜过处境，正在于不以现实条件是否具备为前提。

或者说，我们所作所为和我们的心灵的姿态不具有捆绑关系。你骑一匹马飞奔，可以是因为喜欢操控，可以是因为喜欢自由，可以是因为喜欢和另一个生命律动。与其为该不该骑马忧心忡忡，不如端正自心。

11

我们这个民族的企盼低，就是因为没有抬起头，看到太多高于尘土的行走姿态，还有有血有肉的活法。孔子不教技能，只是有尊严地生活。虽然也坦然：“吾少也贱，故其多能。”

12

苦难总让人感觉“不值得”，它要么庸常琐碎，或是蛮横强硬，把有价值的事物磨灭。你历经你的八十一难时，没法说这个或那个磨难太廉价，我想要一个崇高的磨难。苦难都是没有美学价值和伦理价值的，活法才有。这时是为了先定的意义去承受，还是在无意义中苦撑，有着天壤之别。

13

如果无人在庸常中坚守，如果正确的人都离开一个肮脏的生态环境，那么光亮从何而来，救赎还有什么可能？所以佛经说忍辱是菩萨净土，并用莲花比喻修行，要人在恶浊的世界能学会转化，把臭秽肮脏的转换为清洁。如果我们必将活在泥泞中，就要在腐烂和绽放之间选择。

14

我看得见在众声喧哗中安静地擦净一方黑板的人；看得见在狭窄的缝隙中寻找方向的人；看得见疲惫不堪的人们，叹息一声还是担起新担；看得见在无可无不可的人丛当中，总有人脸色庄严。甚至从一个教师夜里的辗转反侧中，从一个教师批改作业的犹疑中，从一个废话连篇的教师和学生的谈话中，从一个惯于敷衍工作的教师突然一次的郑重中，我都看得到那光亮闪烁。

15

一个学生毕业时写给我这样一番话：“我目睹了您对社会认识的不断变化，在起伏中，您终是安定下来，成为了一个顺从于人海的理想主义者。”你知道我的迷惘。

16

人们跑得越快，行进就越慢；走得路越长，离终点就越远。我们日夜打磨利器，它越来越不可战胜，却也越来越危险。

我们会一样奔跑，会一样打磨，也许这是突围的唯一方法。然后在洪流中守卫那安稳的乡土。那时，我们会洗净双手，善刀而藏，马放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