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供（原创）

诗在流泪

作者 王绍亮

　　凄冷的风裹着树叶，不停地落在少年齐大富和小马屁的脸上，他俩像两只流浪小狗，依偎在青岛的一个大桥涵洞下面。

按说今天是大富的十六岁生日，该有蛋糕，该唱生日快乐，可眼下二人只能分嚼一包干干的方便面。好在前天半夜睡觉时，不知哪个好心人在他们身上搭上了一条被子，才没使他们再次被冻僵。

大富想起了往年过生日的情景，曾经多么隆重，多么奢华。他跟小马屁说，每年生日，母亲会在最豪华的酒店为他庆生，亲朋好友都会带着厚礼前来赴宴。

小马屁是齐大富半路上收留的流浪儿，十岁，沒有父母，也从没过过生日。齐大富讲过生日的情景，他听得满脸惊讶，羡慕得要死。

说起齐家，原来本不富裕。大富的父亲也从小父母双亡，跟爷爷过日子，倍尝没钱之苦，所以 大富爷爷就给儿子起名叫齐小琼。由于家里太穷，齐小琼从小就有脱穷改变命运的强烈欲望，并一生为赚钱拼搏不止。到儿子出生时，齐家已经富甲一方，资产数亿，齐小琼成为当地数一数二的名人。

齐小琼有了儿子后，为讨吉利将自己名字里的小翻成大，将琼翻成富，所以儿子名叫齐大富。

由于齐大富一出生就掉进钱堆里，所以从小就娇生惯养，除了天上的星星，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也 正因为家境太好，这孩子从小就好吃懒做，不思进取。不但逃学，还结交地痞恶少打架斗殴。

爷爷看不惯，常批评儿媳对孙子太娇惯。大富的母亲总护着儿子，她说谁让大富有个能挣钱的爸爸，万贯家产将来都是儿子的，他什么不干也花不完。

齐大富有母亲纵容，干脆连学都退了，整天拿着手机打游戏。爷爷没法就批评儿子，让他别整天只顾忙生意，再放纵齐家非出败家子不可。

齐小琼也答应管，可生意实在太忙，市场瞬息万变，赔赚都在眨眼之间，根本不敢分心。有时就是说上两句，也被儿子当成耳旁风。

过于娇惯的大富不但在外面惹事生非，在家也不是摔锅砸盆，就是打骂佣人，有一次他要买汽车，爷爷没答应，这小子竟拿母亲撒气，挥拳把母亲打倒在地。

这事正好被刚进门的父亲撞见。齐小琼一怒就拉过儿子狠狠打了一顿。 这一打大富可不让了，不但与父亲对骂，还大门一甩干脆出走了。

他离开家先把手机卡丢掉，买个新卡换上。然后就揣着银行金卡云游四海，住酒店吃大餐去了。

母亲见儿子手机打不通，急得天天寝食难安。她埋怨丈夫，有话为什么不好好说，非要动手。后来实在等不及，她就亲自驾车出去寻找，结果不幸途中遭遇了车祸。等丈夫齐小琼赶到医院的时候，妻子已经气若游丝。就这，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还用最后的力气替儿子求情，让齐小琼放下生意去找儿子，叮嘱他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手就打。

齐小琼失去妻子，对儿子又气又恨，真想找到他先揍个半死。可想想妻子的嘱咐心又软了，安葬完妻子之后，不得不放下生意，踏上了寻找儿子之路。

一路上齐小琼思来想去开始后悔，他反思自己不该为了生意不顾儿子成长。回想这些年，他脑子里除了赚钱还有什么？现在妻子死了儿子又跑了，钱赚得再多还有什么意思？

齐小琼决定彻底改变自己，今后把教育儿子放在第一位。可儿子呢，这么大一个中国他又在哪里呢？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齐小琼走南闯北寻找了一个多月了。除了绑在他账户上的金卡天天流水似地被刷之外，却没有齐大富一点音讯。

齐小琼犯难了，手机打爆也没人接。实在没法他只好采取断供，将儿子的银行卡销户，以这样的方式逼齐大富回来，这实在是无奈之举。

再说齐大富那里， 父亲断供的时候他和小马屁正吃完海鲜大餐，大摇大摆地去 结账，递上金卡却发现支不出钱来了。

“对不起先生，你的卡里没钱了。”服务生说。

“看清了这是金卡！”他气恼地质问， “开玩笑，我齐大富的金卡还敢刷不出钱来。”

但这一切都是真的，收款机显视屏上确实一分钱也没有了。

“ 这不可能！”齐大富发疯似地狂叫起来。他甚至怀疑服务员在他的卡上动了手脚。

这时候过来了两个保安，二话没说一扭胳膊把他俩扣留了。

齐大富掏出手机马上给母亲打电话，想让她立即给自己充钱。可母亲手机传来的是忙音；他又给父亲打，按了半天也是没人接听。他又拨家里的电话，哪知家里的电话也成了空号。

这下子齐大富和小马屁都蔫了，没钱结账肯定不行，可眼下除了那张作废的金卡，他们口袋里镚子儿没有。

因为结不了账，他们先被保安打了一顿。然后又将他们穿上不久的新衣剥下来顶账，真没想到进店时二人还牛逼轰轰，出门时却落得只剩下了两条裤头。

大富气得骂娘，一会怪妈妈不开手机，一会又骂爸爸断供银行卡。没钱了生气又有什么用，他们从饭店被赶出来之后，不得不光着身子先回酒店把房间退掉，然后狼狈地溜上街头。

走在路上他俩的窘相引来不少人的目光，人们像看猴似地望着这一对身穿短裤的奇葩孩子。还好，他们很快从拉圾筒里找了一堆破衣烂衫，尽管七长八短尺寸不符，好赖也算暂时遮住了丑。

转眼又到晚餐时间了，弹尽粮绝的他们莫说美酒大宴，就是买瓶水的钱都拿不出来。

齐大富气得想死，他受不了没钱遭受的耻辱。站在海边的岩石上，恨不得拉着小马屁一齐跳下去，可真到岩石边上时候他又不敢了。

无奈，为了活下去，他只好跟着小马屁像街头的流浪儿一样，学着挤桥洞，睡水泥管道，过拾荒卖苦力的日子。现在他齐大富才知道，什么叫凤凰落地不如鸡。

齐大富一刻不停地在生父母的气，他不明白爸妈有什么权力停他的银行卡。一怒之下，齐大富半夜拉着小马屁从水泥管道里钻出来，扒上了北去的火车，他要回家与父母算账。

真是倒驴不倒架子，都落到了这份上，坐着火车齐大富仍不忘吹牛。还不停向小马屁炫耀齐家如何豪华，如何有钱，他要让小马屁开开眼，也跟着他一起过富翁的日子。

齐大富绝没有想到赶到家后，这个家已经不姓齐了。

“你是谁？”一个开门的中年男人问。

“你是谁？”齐大富望着陌生人问，“我爸妈呢？”

开门人说，“你妈死了，你爸把房子卖给我了。”

“我妈死了？”齐大富吃惊地瞪大了眼晴。

后来一问邻居才知道，他出走之后，母亲为了找他遭遇车祸的事。

“我爸呢，爷爷呢，他们去哪儿了？”大富又问邻居。

邻居告诉他妈妈死后，爷爷生气回老家了。齐小琼找不到儿子，半月前把公司和房产都卖了，然后将几亿资金全部捐给了红十字会。

“啊，捐了，他疯了吧？说好将来家里的钱都留给我，他怎么敢把我的钱捐了？”齐大富发疯似地又去拍大门

“我要回家，开门，让我进去！”

刚拍几下，新主人就牵着一只大狗开门出来了。他先踢了大富一脚，又指挥狗去猛扑，吓得齐大富和小马屁屁滚尿流赶快逃窜。

齐大富哭了，现在他才知道在一场捐赠之后，不但父亲是齐小穷，他齐大富也成了齐大穷了。齐大富无奈，只好忍着失母的痛苦，带着对父亲的怨恨，拉着小马屁开始真正的流浪四方。

转眼之间，秋去冬来，又长一岁， 对于齐大富来说， 这一年凤凰变鸡，这一年天翻地覆。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拾荒和流浪的折磨下，齐大富也开始了反思，渐渐他由怪罪母亲痛恨父亲，慢慢变为痛恨自己。饥饿成了朋友，苦难成了老师，他后悔自己觉悟太晚，如果当初他不出走，母亲决不会亡命车下，如果他不荒唐人生，父亲也不会一怒之下捐光财富。

“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我……”龟缩在桥洞下的齐大富，嚼着满嘴的方便面哽咽地再也说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候，一辆送外卖的电动车在桥洞旁停下。接着快递小哥从车上取下一个蛋糕盒子朝他俩走了过来。

“祝你生日快乐！”他打开盒子端出香味扑鼻的蛋糕，又掏出一包蜡烛点上。

“是给我的？”齐大富不解地瞪大眼睛。

“是的，是那位大叔送的。”小哥转过身子指了指身后的不远处一个人的黑影说。

大富看不清，举起蜡烛一看，跳跃的烛光下，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正用亲切的目光望着自己。

啊，那不是爸爸吗？“爸爸……”大富失声地叫起来，接着猛一下从被子下钻出来，跑过去扑到了齐小琼的怀里。

小马屁望着那个衣着补素的汉子愣住了。“爸爸？噢，怎么是他，他不正是那个大富哥不在的时候，经常悄悄接济他们吃食的大叔吗？”

大富望着又瘦又黑的齐小琼，真没想到多半年沒见，爸爸竟瘦成了这个样子。

“爸爸，你怎么会找到这里？”儿子问。

齐小琼一边擦泪一边拉着儿子坐下，然后把这半年多来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儿子。

原来他在捐光资产之后，很快打听到大富在青岛沦落成盲流的消息。于是他赶到青岛，也以一个拾荒人的身份，影子一样出现在儿子的周围。他不想让儿子发现自己，只是在远远的地方望着、观察着。他要看着儿子在饥饿中受苦，看着儿子在失落中自省，看着儿子为糊口自立。

他说儿子受苦的时候，他非常心疼，但他不能阻止，一旦阻止了，儿子的自省就会前功尽弃，他最大的心理平衡就是也让自己受苦。所以儿子睡桥洞时，他就去睡门洞。儿子乞讨时，他就试吃别人丢弃的食物。当儿子到工地搬砖时，他就去打零工，他说这不是惩罚，而是让自己和儿子一起重新回到过去，再嚼着苦难陪儿子一起出发，重新成长。

他说儿子流泪时他也在远处偷偷流泪，看到儿子每一点悔改进步，他的脸上都会露出忍不住的笑容。

在儿子最无助的时候他偷偷送过方便面。在儿子发燒昏迷的时候，是他叫救护车把大富送进医院。也是他，在大富被一些小流氓欺负时，多次找那些孩子做工作，为儿子摆平。但这一切他做得都很秘密，除了被小马屁发现过，儿子齐大富一点不晓得。

他说现在儿子彻底醒悟了，该是解开这个秘密的时候了，于是便发生了眼下送蛋糕，与儿子一块庆祝再生的一幕。

“重新开始。”齐小琼给儿子擦着泪说，“看到你回头，妈妈在天上也会高兴的。”

接着齐小琼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又大又红的蜡烛点上，让黑黑的桥洞里亮起一大片光芒。

“爸，相信我，我一定学好，我回去一定努力学习。”儿子信誓旦旦地说。

小马屁有些为难地说“可惜钱都没了。”

“没有不怕，没有才会彻底清醒。”齐小琼握着儿子的手说，“咱们还有两双手，这就是最大的财富。”

小马屁忙伸过手来说，“还有我呢，三双手。”

“对，还有三双手，”齐小琼又拉起了小马屁的手对儿子说“今天的生日，也是你再生之日。咱们从零出发，爸爸带着你们重新创业！”

接着，齐小琼又拿出手机，放起了生日之歌。歌声中，他们切开蛋糕，一起举起蛋糕碰杯祝贺。

烛光中，三张沾满奶油的嘴里盛满了欢笑，三颗跳动的心鼓满了风帆。他们终于在断供之后，绝地重生又要出发了。

2022年2月28日，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