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花馍馍</p><p class="ql-block"> “给我蒸个花馍馍,年三十我回来用。”</p><p class="ql-block"> 一放寒假,我就去济南陪待产的女儿,走前,给燕子布置了任务。她絮絮叨叨问我还需要啥,一并准备好。我照例粗声大嗓地喊她,我要啥就给准备啥,别啰嗦。</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我总是这么支使她,吼她。</p><p class="ql-block"> 燕子是大学时睡在我下铺的姊妹,毕业后她千里随夫远嫁到我所在的小城,我两家房子买在一处,做了一墙之隔的邻居,两家互相留有对方家的钥匙,以备不时之需。</p><p class="ql-block"> 父系社会里,出嫁的女人,就失了根。要在以后几十年的生命里,在不自觉的状态下,一丝丝将血混入另一个姓氏,她才又把根扎下。</p><p class="ql-block"> 燕子娘家远,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就在八月十五带盒月饼去看她,让她在我们这地儿八月十五看闺女的风俗里,感受到我是她的娘家人,她心里也有依靠。燕子总是兴奋而又热情地迎接我,像迎接遥远的多年不见的亲人。我这自居的娘家人,就总是嗷嗷着地指点她这,凶她那。她总是笑着表示接受“领导”批评指正。</p><p class="ql-block"> 平常的日子里,我俩都教书。不在一个学校,但都是早出晚归,一个学期竟然不碰一次面都是常有的事。墙这边墙那边,敲一敲就能听得见,可连这点时间——多数时候是精力——都没有了。回到家的我们,看到自己孩子作业,就想吐。燕子一直带两个班的语文课,在她的三尺讲台上,执着地耕耘着她的语文理想。现实往往和理想相背,她又兼顾所教班级的成绩和排名,便有许多不得意生出来,累人又累心。</p><p class="ql-block"> 假期里,我俩才会找个大人孩子都不在家的日子,窝在沙发上,恢复了小女儿态,嬉笑怒骂疯上一天,算是为自己活了一回。她家雨儿也上了大学,周末我们两家才有时间和精力约在一起,做近郊游。</p><p class="ql-block"> 野外的燕子,完全恢复了天性,花草树木,岩石土壤,都要有肌肤之亲,野菜山果都能饱腹。我体弱,哪里跟得上她的节奏,她就只好迁就我,回到家还得担心我有没有累着。每次她都玩得意不舒兴不尽,我心里觉得对她不住,知道周末的出行是她发泄生活郁积的方式,有时就托故不再同行,她虽有失落,但照例嗨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夫突然就被大病击倒。打乱了我们两家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住院,一住就是四十多天。丈夫的病对饮食有特殊要求,我陪在医院不得脱身,只有亲戚朋友轮流给他做饭。燕子的周末就由给高三的女儿做饭送饭,转成了给我们做饭送饭。家里大事小情自然更是托付了她。</p><p class="ql-block"> 近年我陪夫在北京治疗的日子,她两口子为给我夫鼓劲,鼓舞他的勇气,把我家满阳台的花草照料得烂漫蓊郁,每次去侍弄浇水,都拍了照给我,并附上文字,恨不得把草木生气直接灌注到我夫身上。</p><p class="ql-block">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最终在陪夫的艰难治疗中,被打趴下。夫危在旦夕。我被推上手术台。家里是弱女。两个大伯哥嫂齐上阵,小姑子和我姐日夜相陪,也难宽我心。一节课也舍不得耽误的燕子请了三天假,日夜陪在我身边,对我进行心疗。我从全麻中醒来,就听她在我耳边絮絮叨叨。</p><p class="ql-block"> 正和我说着话的夫躺下,就不再起来。燕子第一时间赶到,揽过我姐劝止不住的我,像对了情人般向我喁喁私语,带我回家;像对了婴儿般的柔声细语,陪我送夫。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或深或浅在梦中,不能面对夫走灯灭的现实,她终于收起她的温言软语,对我大声呵斥,对了我疾言厉色,我默默在她面前流下泪来,她又和我哭作一处。今年过年,我执意从女儿那儿回家,自己请家堂祭夫,她一边嘟嘟囔囔述说我不得如此沉湎,一边把蒸好的各样花馍馍摆在供桌上,磨我一晚上,要我去她家吃年夜饭。正月初一上午,我突然接女婿电话,女儿临盆,我开车就窜。电话打给她,她两口子按我心意给我送了家堂,归置物品,把家里收拾得利落干净。</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总以为自己是燕子的大姐,是她远嫁而来的娘家人,却原来,是她一直做着我背后的支撑,我在外时,她两口子就是我的家。</p><p class="ql-block"> 都说血浓于水。没有一点血缘的燕子,却是我在这人世间最温暖的依靠,成了我最舍不得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