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珠九十天

苗一叟

彭珠90天

在特殊的年代发生的事，总会令人匪夷所思。

那是1971年3月，因“革命工作需要”，我由山南地委调往隆子县工作。在我多次恳请领导改变此项决定无果的情况下，只好离别老婆孩子，去隆子复命。一到县里，县革委的领导（支左军干）即让我下乡，去雪萨区，但未交代具体任务。我骑马到了雪萨，区里让我去彭珠公社，我在彭珠一住就是3个月。

彭珠是个半农半牧乡，海拔高度4000米上下。全公社只有两个生产队，一队海拔稍低，可以种植青稞、豌豆、土豆。二队在4000米以上，属高寒地区，只长草，不长庄稼，是纯牧区。我住在第一生产队。

彭珠公社党支部书记在区里开完会，即带着我骑马来到他的家乡。从区里到彭珠是一路上坡，从上午10点鈡启程，抵达目的地时已近黄昏。支书让我住公社院里，我说还是帮我找一户成分好的群众家里住下吧。于是他把我安排在一户贫苦农奴家里。这户人家男主人额顿，年近60岁，我称他“阿爸拉”；女主人茵吉，50多岁，我叫她“阿妈拉”。他们有一双儿女，都只有10多岁。听两位老人说，他们还有一个成年的大女儿，被派往外地修公路去了，可我始终未见到。我的藏语水平基本能和群众沟通，日常生活不成问题。经过简单交谈，阿爸阿妈都伸出大姆指说我“曲布绥托博热”（意为政治水平高）。进藏后我已下过几次乡，和群众有过同吃同住同劳动的经历。来到这里，就得下定决心与群众搞好“三同”。我为自己规定的任务是：一参加生产队里的一些集体劳动;二了解社情民情，向群众学习，搞好群众关系;三通读“毛选”四卷。三个月下来，确实学到不少东西，了解了许多西藏的风土人情，“毛选”四卷通读了两遍，使我终生受益。现在回想起来，还真得感谢当时的有关领导，给我这样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否则，也许一辈子都实现不了通读“毛选”的夙愿。

春播（5月）之前，生产队里的主要劳动是修梯田。人们从沟底把一块块大石头背上山坡，筑起层层石坝，然后填上土 ，就成了“大寨田”。从远处看，“大寨田”确实壮观，也得到区里的肯定和表扬。但是，投入了大量的劳力，获得的土地面积并不多。其实，对一些地边稍加平整，扩大的面积要比修梯田多得多。无奈，当时人们对“农业学大寨”的理解就是造梯田。

生产队常常在晚上开会，内容一般是学习或背诵毛主席语录，传达上级的文件精神，布置生产任务。有一次，队长在会议将要结束时说，区供销社要收购鸡蛋，谁家有鸡蛋就送到队里，有两个鸡蛋就送两个。此时人们哄然大笑起来，我不解何故，后来慢慢弄明白，在藏语里，“两个鸡蛋”还有另一层含义，因为它可以使人联想到男性身体的某个部位（两者发音比较接近，“贡阿”与“贡夺”）。生产队长故意说来逗乐。

在高原山区，天气变化无常，有时骤然风雪交加，但转眼间又会是阳光灿烂。当暴风雪来临时，人们都特别兴奋，常在大雪中高歌漫舞。可惜我未能学会藏舞，无法与其同乐，只好在一旁鼓掌助兴。

县里的电影队来了，全乡的人就像过节日一样热闹非凡，天不黑就从四面八方涌向露天银幕前。这次带来两部片子，一部是《东方红》，另一部是阿尔巴尼亚电影，片名忘了。《东方红》不用翻译都可以看懂，阿尔巴尼亚片子是汉语，放映员需边放映边用藏语介绍大体内容，我觉得人们不一定能看懂。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第二天大家津津乐道的却恰恰是那部阿尔巴尼亚电影，因为影片里有大海，有轮船，还有衣着迥异的外国人，这可是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稀罕事，使之大开了眼界。

可能世上所有的人都会说自己的家乡好，彭珠的群众也不例外。在外人看来，此处海拔高，耕地少，交通闭塞，气候恶劣，生活贫困。可是彭珠人却说他们这里能种粮，能放牧，有烧柴（山上有灌木丛），是个好地方，幸福感颇高。

我和额顿一家相处得十分融洽，简直就像一家人。我的口粮是每月从区里购30斤大米，还可从群众手里买点鸡蛋、土豆、酥油。生产队里的牦牛下崽，雌性留下，公崽当场杀死（因饲草有限）卖给我，这些均与住户全家同享。当然，额顿家的糌粑也是我的主食。我的毛皮鞋底断了线，前掌张着大嘴，正当我犯愁之时，不想老人家有一手上乘修鞋技艺，且修鞋工具一应俱全，很快为我修好了鞋，解决了我的大难题。他家男孩头发长了，我也一点一点为他修剪。

三个月后我胃病严重发作，托群众捎信给县里，但无回音。无奈，只好写信给远乃东的妻子，她去找了军分区新来的司令员，我才得以离开彭珠，去泽当治病。

彭珠90天，是一段非同寻常的经历。我同彭珠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至今难忘彭珠的山山水水和张张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