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山里的那抹柿红

我为卿狂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  我怀念的不是妳,而是妳给的那抹柿红。</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 --作者</b></p> <ul><li><b style="color:rgb(255, 138, 0); font-size:15px;">作者 | 我为卿狂</b></li><li><b style="color:rgb(255, 138, 0); font-size:15px;">编辑 | 我为卿狂</b></li></ul>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一)</b></p><p class="ql-block">一个人,一座山,一生心疼。</p><p class="ql-block">浮在记忆与遗忘边缘的多是琐事,而今天讲给大家听的是我的亲身经历,它早已被我刻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越擦越亮。</p><p class="ql-block">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农村,对年仅几岁的我而言,印象中不过就是母亲工作过的校园,以及横在门口那条弯曲的小路。</p><p class="ql-block">我每天除了上课、吃饭、睡觉,其余的时间便是黏在母亲身边。唯独一天傍晚,山里的天气还好,没起风不是太凉,在母亲的默许下,我迫不及待地搬出小板凳到校门口的台阶上摆好,然后坐在那里等父亲下班回家吃饭。</p><p class="ql-block">突然,天降大雨,路上的行人纷纷跑到教室的屋檐下避雨,其中有一个约莫十岁上下的小女孩,穿着一身改过的旧花布褂子,过大的尺寸显得她瘦小单薄。她的左胳膊上挎着个篮子,里面装满了柿子,只见她用试探的眼神问大家要不要买她篮子里一个个红彤彤的柿子。</p><p class="ql-block">在当时,一个柿子只卖五分钱,整个篮子里的柿子也不过才值两块钱,还不够现在孩子们买一包泡泡糖。</p><p class="ql-block">大部分人摆了摆手示意不买,她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点点头,然后静静地站在人群中间向外张望。母亲打着伞来接我,女孩主动迎了上去,她那水汪汪的眼睛好像在说话,母亲微微点点头,掏出钱就把篮子里的全买了。我双手趴在框沿上,盯着灯笼一样的柿子恨不得马上咬它一口,刚伸出手就被母亲一巴掌打了回来,“小馋嘴,现在不能吃。”我回头一瞧,发现身后十几双小眼神也朝这边看过来,便无奈地跟着母亲身后屁颠屁颠地往家走。</p><p class="ql-block">我长大了才真正理解母亲。当时赶上下课,周边围了一群学生。他们都是山里的孩子,即使自家树上结的果子,大人都会带到市场卖点钱,也舍不得拿出来吃。所以看见别人喝粥,你在吃肉,如果不想让,那么不吧嗒嘴也是一种善良。</p><p class="ql-block">后来家里的柿子越来越多,其他零食都被它取代了。弟弟不干,嚷着要吃爆米花和水果糖,有一次居然把母亲买的柿子偷偷扔进路边的池塘里。我装作没看见,因为光凭脑袋瓜子想,嘴里就满是那甜中带涩的怪味儿。每当弟弟跟母亲嘟囔着要吃这要吃那时,我心里头就开始盘算着用什么办法不让她再来学校。弟弟人小胆子大,我终于唆使他干了件至今想起来都得不到释然的蠢事。</p><p class="ql-block">星期六的中午,弟弟在学校门口碰到了那个卖柿子的小女孩,冲上前去大声嚷道,“你快走,我不想吃你卖的柿子!”</p><p class="ql-block">女孩怔怔地站着,看了一眼不谙世事的弟弟,然后弯腰拎起篮子一言不发地转身快步走开。我和弟弟望着女孩匆匆离去的身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高兴劲洋溢在脸上,像是除去了什么心头大患似的。</p><p class="ql-block">正当我们准备去找小伙伴们耍,抬头望见妈妈就站在眼前。</p><p class="ql-block">我和弟弟吓得呆在原地,不敢吭声,只记得母亲顾不上搭理我们一个人朝着女孩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几分钟后,母亲就领着那个女孩的手一起走了回来,并且直接将她带到我们面前。</p><p class="ql-block">母亲蹲下身子一边擦着女孩的眼泪,一边扭头对着弟弟非常认真地说道:“站过来,抬起头,刚才仗着在自己家门口使厉害的样子呢?瞅着人家的眼睛,给我好好地说声对不起!”母亲的语气已经明显按奈不住心头的火。</p><p class="ql-block">弟弟见势不妙,“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本想等母亲消消气,主动检讨,再向女孩真诚地说声“对不起!”,谁知她突然挣脱了母亲的手,抱着篮子,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p><p class="ql-block">我也意识到自己已经错失了道歉的时机,碰到这当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p><p class="ql-block">回到家里,母亲简短的几句就把下午的事跟父亲说了一遍,父亲放下手里的钢笔,把我和弟弟叫到身边,慑于父亲的严厉,弟弟把我如何教他去赶走那个女孩的经过一五一十地抖了出来。当时我在父亲面前不敢抬头,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因为父亲对我们的管教胜过母亲,我小时候对他的畏惧超过了当年认知里的洪水猛兽,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抬手的动作使得凉意倏地从脊梁骨直冲到后脑勺。</p><p class="ql-block">“你天天让我给买小人书,书都读哪里去了?”父亲厉声问我,“今年山里的柿子大丰收,不好卖。那个小姑娘的爸爸生了病,等着要钱去治疗,她才十岁啊,在家里当大人使唤。你妈晓得了她的家庭情况后,和我商量,每天把她篮子里剩下的柿子全买下,起初人家还执意不肯,担心欠下人情啥的,你妈就故意夸她家的柿子好吃,孩子们都喜欢。今天发生的事,该不该跟人家道歉?!”</p><p class="ql-block">我的眼泪就像崩了堤似的稀里哗啦流了下来,不停地点着小脑袋,哽咽着说:“爸,我知道错了,我不应该教弟弟赶走人家,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我仍然还是在黄昏的时刻,搬出小板凳坐在学校门口的台阶上边看小人书边等女孩的出现,可是她好像刻意地在躲避。一个月过去了,我始终没有机会跟她说对不起,我更在意的是得不到她的原谅可能就无法得到父母的原谅。</p><p class="ql-block">机会总算来了,山里有个叫虎子的小伙伴来找母亲补习功课,我把心事和盘托出,他帮我出了个主意,这个周末去她家找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二)</b></p><p class="ql-block">我因此忆起八岁那年与三个小伙伴到山里那个小女孩家造访的往事。</p><p class="ql-block">那是个初冬季节,我们穿着崭新的校服,沿狭仄的山路不停地攀爬,直到日头向西移动,黄昏薄薄的落着,我们才看见她的家。那是几间土坯垒成的房子,旁边还有一棵柿子树。在我的眼里,柿子树太可怜了,孤零零的立在那里,它好像没有爸爸,没有妈妈,没有哥哥,也没有姐姐,冬天到了,穿得还那么单薄。我们来到她的家门口,是小女孩给开的门,她看到我后,满巴掌擦着脸上的汗水,把散乱的头发捋到脑后,露出俊俏的脸蛋儿,却带着羞涩。我高兴地急忙表白了来意,刚要开口说对不起,可是女孩指了指屋里,向我示意不要提那件事。</p><p class="ql-block">她告诉我们说父亲下山抓药去了,母亲正在鏊子前烙煎饼,白蒙蒙的炊烟从烟囱冒出,升腾成袅袅的一团暖雾。她对我们的造访感到意外,因此,欣喜之余还流露出了从未见过的热情,一扫在学校门口尴尬甚至偏腼腆的形象。她说走,带我们去山里的柿子园看看。</p><p class="ql-block">出门左拐顺着院墙向下几步,眼前即是一大片的柿子树,一只大黄狗不时穿梭在我们其中,似乎想把它对我们的欢迎表达。她领着我们走入了树林深处,在一棵枝头还摇曳着柿子的树前停住,解释着为什么不把树上所有的柿子打落,因为这些柿子是专门为过冬的鸟儿准备的。冬季,大多数鸟儿都会留在这里过冬,只有少数的会飞去南方,所以大人们就把很难摘到的柿子留在树顶上,让这些鸟吃。这样冬天它们有食物吃了,就不会被饿死。来年春天,它们可以在田地里帮忙捉害虫。如果这些鸟被饿死,就会有更多的害虫祸害我们。</p><p class="ql-block">我第一次听到关于柿子树还有如此动人的故事。从那天起,我发誓不会再皱着眉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咂着柿子吃了,如果有一天家里再度出现熟透了的柿子,我将会像面对我所热爱的金丝猴、大白兔、高粱饴那般,我要让父亲母亲看见我也同样可以吃得津津有味。</p><p class="ql-block">天色已晚,她决意送我们一程,那只大黄狗也护随左右。下山的路走起来感觉像腾云驾雾,我们四个人边走边唱,遇到山隘手牵着手,恍然间由陌生人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伙伴。直到站在山上能看见学校了,她才止住脚步,向我表露着感激的笑容,继而脸又憋得通红,示意不在送了,扭头就往回跑,大约相距有几十米的样子,她转过身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喊道:“俺—叫—杏—儿”,声音特别悦耳,整个山谷都在回响着……</p><p class="ql-block">那年的冬天还没结束,我们全家就搬到了城里。临行前,母亲特意地叮嘱我,一定要去看看杏儿,她的父亲刚刚去世,家里剩下孤儿寡母,怪可怜的。我叫上虎子第二次来到了她的家,一把冰凉的铁锁挂在门鼻子上,屋里屋外空无一人,我把自己看过的小人书和几本只有读完小学才能看懂的西方名著一并放在大门口,留下字条便扫兴而归。校园里搬家的卡车轰隆隆地发动着引擎,满载着家什,喷着黑烟驶过那条弯曲的小路,颠簸地越过两旁的大树,沿着河岸一座座低矮的茅草屋前行。我坐在驾驶室里,不停地向窗外探望,心里念叨着母亲的话,期盼着杏儿这时候能出现。果然,就在河对岸不远的一座山头上,站着一位小姑娘,身上还是那件宽大的旧花布褂,左胳膊上还是挎着那个篮子,她正在向我挥手。</p><p class="ql-block">我们隔河相望,她只是停了不足一分钟,就转过身挎着篮子下山去了,留下一个至今让我闭上眼睛回想起来就心碎的眼神。</p><p class="ql-block">一晃,我就过了不惑之年,昔日那个挑嘴的孩子如今已长大成人。只要每当我看着市场上那一个个排在货架上或在箱子里的柿子时,不免就回想起几十年前,没能有机会说的那一声对不起,以及我与那个叫杏儿的女孩互望的那几秒她似乎受伤的眼神。每次我大口吃柿子时再也不是一口微甜微涩的奇怪滋味了,而是猛然之间从心里头蹦出来,在舌尖及泪眼里打转转的一幕鲜活难忘的童年往事。</p><p class="ql-block">在我四十二岁生日的当天,我收到了虎子托人捎来的一封信,不像是现在写给我的,信封已经泛黄。这封信约莫有十多页,字写得小巧娟秀,一看便知是个女人的笔迹,捏在手里感觉挺厚的,与其说是封信,还不如说是份儿手稿。我不由自主的打开念道:拥政哥,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因为喊你一声哥,我心里再苦也觉得甜蜜,尽管我的年龄长你几岁。自从你们全家搬离了山沟,我好像一夜之间失去了亲人那般的无助,可是我不敢打扰你,更不敢打扰刘老师,临别时,她留给我交学费的钱,全部用在了俺娘的痨病上,最终她还是撒手人寰。后来,我跟着一个男人去了深圳,好景不长,他在那里染上了吃喝嫖赌的恶习,动不动对我拳打脚踢,我恨透他了,可是,我还记着远在家乡他的老娘对我的好,所有的委屈打掉牙齿往自个肚里咽,不跟他提“离婚”半个字。你送给我的几本书,无论走到哪儿,我都带在身边,一个人偷偷地不知看了多少遍……</p><p class="ql-block">夏天,我在车上碰到多年不见的虎子哥,他说俺比离家时瘦了好多,我不敢和他谈下去,眼泪老是在打转转,只是托付给他一件事,等回家时替俺带一封信,就是你正在看的这封信。你和刘老师是杏儿的贵人,也是俺全家的贵人,就像《渴望》主题歌里唱的那句“好人一生平安”,这也是杏儿的心声……</p><p class="ql-block">拥政哥,我清晰地记得你送的那本《卡萨布兰卡》里面有这么一段话:“<b style="color:rgb(1, 1, 1);">一个男人,有没有钱、有没有地位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没有生命力。尽管,这种生命力必然有世俗意义上的结果,指向财富,指向地位。但让人叹服的,却不是财富和地位,而是滚石上山一样的、绵绵不绝的,与生命之短促、人生之艰难起伏对抗的心力和生命力,以及将周围人凝聚在一起、给他们安全感的能力。</b>”我没有看错,你就是这样的人。</p><p class="ql-block">读着读着,我的心突然凝固起来,窒息难耐。其实,我也有过几乎和杏儿一样的境遇:背井离乡,辞职去打工,在陌生的世界里自己慢慢疗伤。所以当读到她信中那句“我写不下去了,来深圳是我的罪过,现在我的脑袋里在嗡嗡直响……我想,是俺娘在喊俺回家吗?永别了,亲爱的拥政哥,来世再见”时,我一下子失去控制,嚎啕大哭。</p><p class="ql-block">我的泪水落在了信纸上,心里突然空荡荡的,就觉得,仿佛一扇看不见的门突然打开了,股股穿堂冷风从另一世界嗖嗖吹进了我的生日宴会现场。此刻,我的心田雨后春笋般疯快的长满了柿子树,冷冰冰的风刮了进来,柿子树冻得瑟瑟发抖,呜呜得哭着,听了叫人心疼……</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2022年3月26日写于耕云播雨坊)</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