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燕子

　　前几日读仓央嘉措的诗，不由自主地想起纳兰性德。

这两个人都是世间少有情根深种的痴情男子。他们的诗词虽然风格迥异，却有一样的深情真挚。

一个是豪门公子，一个是雪域至尊，明明都有不可限量的未来，却都视功名权势如敝履，生性纯真。

一个是情痴，一个是情圣，明明都是三尺男儿的身，却都有一颗柔情似水的心。他们长情痴情却不输女子，一生为情所苦。

一个是皇帝信任的御前侍卫，一个是万人景仰的活佛，都是位高权重的人，却都把荣耀的身份视作痛苦的束缚，偏偏只向往美好的爱情。

一个31岁病逝，一个23岁自尽，都验证了那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这两个远隔万里的人给我们留下那个时代的传奇。

　　纳兰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 他生于清顺治十一年1654年，正黄旗人，他有着令世人羡慕的家世背景和绝代之才。上祖战功彪炳，有从龙之功。父亲明珠是满清贵族叶赫那拉部后人，也是康熙朝权倾一时的首辅之臣。母亲是多尔衮的侄女，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儿，皇亲贵胄，出身显赫。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相府公子，这种身份注定了他不平凡的人生。生于富贵，还那么聪慧好学，博通经史，工书法，擅丹青，又精骑射，能文能武。18岁中举，22岁殿试赐进士出身，后晋一等侍卫，扈从康熙帝，从此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

这种荣华富贵是别人一辈子求都求不来的，可偏偏生性淡泊的纳兰性德却不稀罕。他无心仕途，喜欢交接落拓的汉族文人，与他们诗词歌赋，谈诗作画。

纳兰性德二十四岁时将词作编选成集，名为《侧帽集》，又著《饮水词》。后人将两部词集增遗补缺，共349首，合为《纳兰词》。

纳兰词在浩瀚的辞海里独具一格，别具特色。他的词以真取胜，直指本心。词风清丽婉约，哀感頑艳，格高韵远，独具特色。被后世誉为“满清第一词人”。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他评价很高，说他是“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纳兰词流露出他超逸脱俗的天性与他豪门世家和御前侍卫的身份的种种矛盾和无形的压抑，加上他情路坎坷，初恋入宫，爱妻早亡，以及文学艺术上的挚友离散，使他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困惑与悲观情绪。对富贵的轻看，对仕途的厌倦，对功名利禄的不屑，独独向往求而不得的爱情。爱而不得的忧伤始终体现在他的作品之中。

他对爱情的执着和痴情令人动容，后人评价他“纯任性灵，纤尘不染”，谁说只有贾宝玉一个情种，大清康熙朝，前有纳兰，后有仓央，都是情根深种的痴情男子。

他们在那个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爱着痛着思念着呼唤着心中所爱之人。其情至真，感动天地。

　 纳兰短暂的生命中，先后有三位女子痴情交付。从纳兰词中，不难看出这三位女子的倩影。可惜这三段爱情最后因各种原因没能圆满，留下终生的遗憾。初恋表妹入宫，发妻早逝，最后中意的江南才女沈宛不被家族所容，都成为纳兰心中永远的痛。他只有把满腔幽怨哀思倾诉在笔尖，为我们留下一幅幅像工笔画一般精美绝伦的诗词作品。

腹有诗书的少年郎，文武双全，玉树临风。自然是俘虏了无数情窦初开的少女。青梅竹马的表妹是他的初恋。两人两小无猜，情投意合。谁料父亲为了家族利益送表妹入宫，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眼睁睁的看着心爱的人成了皇帝的妃子，他气愤又无奈。皇权至高无上，即使他是相门公子，也不能如愿。

这首《采桑子》“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浸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就是表妹刚入宫是写的。

他消沉了多日，终不甘心借着宫中举办一场法事的机会去看望表妹，却因宫中繁琐的规矩不能进前。两个小儿女，只能远远地望着，只一眼便过了千年。

据说那首有名的《画堂春》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就是纳兰感伤表妹入宫初恋夭折的无奈。

纳兰身为侍卫，经常在宫中行走。偶尔会见到表妹，相传这首《减字木兰花.相逢不语》就是描写当时情景。曾经相爱过的人如今被宫规和身份限制，即使看到了也不能说说心里话。“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浪淘沙》“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雨尽花外却斜阳。谁见薄衫低髻子，抱膝思量。莫道不凄凉，早近持觞。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遇回廊。”皇宫里虽然锦衣玉食，可是没有人理解才是真的凄凉。想着表妹受着这样的苦楚，他又无可奈何？是啊？他又能怎样？

初恋无果，他把满腔痴情化作字字珠玑，祭奠这段爱情。

《荷叶杯》“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为什么放不下，只因为她是他的知己。这份爱那么难得，只可惜一切都要结束了。

《满宫花》“盼天涯，芳讯绝，莫是故情全歇？朦胧寒月影微黄，情更薄于寒月。麝烟销，兰烬灭，多少怨眉愁睫。芙蓉莲子待分明，莫向暗中磨折。”这首词是纳兰质问表妹的薄情，不知道表妹的心意究竟是什么而焦虑万分。

后来他得知表妹已经做了皇帝的宠妃，彻底与自己断绝前缘。他也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

　　在父亲的安排下，他娶了两广总督的女儿卢氏。刚开始他非常排斥父亲给他安排的这场政治联姻，但卢氏毕竟是大家闺秀，贤良淑德，温柔舒婉，又通笔墨擅诗词。渐渐地他被卢氏的才情所吸引，夫妻琴瑟相和知心知意互为知己。

和卢氏在一起的那三年是纳兰短暂生命里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只可惜他因职务身份所羁绊，大多半时间都得陪在皇帝身边，经常陪驾出巡边塞，真正在家陪伴妻子的时间很少，两个人总是聚少离多。更不幸的是他23岁时妻子难产而亡，留下他一人睹物思人，悲伤难抑。他的很多作品都是思念妻子所做。

　　纳兰写相思，无一字提相思，却字字相思。像这首“青陵蝶梦，倒挂怜么凤。退粉收香情一种，栖傍玉钗偷共。愔愔镜阁飞蛾，谁传锦字秋河？莲子依然隐雾，菱花暗惜横波。”

你用过的东西都在，可你人却不在了，看着眼前的旧物，教我如何不去想曾经深爱的你？睹物思人，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字字都浸透了相思的血泪。

为什么相思这么苦却还要相思？也许最铭心的爱就在最刻骨的痛里吧。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似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这首词责怪自己当初对妻子不够好，悔恨当初没能好好珍惜她，现在想画一张妻子的肖像重新认识她，可是却伤心地怎么也画不好。如今人去楼空，阴阳两隔，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听着寒夜里雨打风铃的声音，孤独寂寞之感扑面而来。

《生查子·惆怅彩云飞》“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总是别时情，那待分明语。判得最长宵，数尽厌厌雨。”

《采桑子》“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这两首词也是思念亡妻所做。深情款款，哀宛动人。

　　妻子的温柔，妻子的才情，妻子的一言一语都让他无比思念。纳兰词里写尽了对卢氏的思念之情。

比如这首【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怀念两个人当时像李清照和赵明诚夫妇一样赌书泼茶的趣事，这些平常生活以前并不在意，只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还有这首【忆江南—宿双林禅院有感】“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变达了他内心深处的孤独和心随妻逝而成灰的绝望。伊人魂飞散，心字已成灰。你是我整个世界，你走了，整个世界都黯淡了。这种蚀骨灼心的爱也只有纳兰一人了。

　　这首《青衫湿遍》更是他众多悼亡诗中的绝唱。“料得重圆密誓，难尽寸裂柔肠。”更是感人落泪。深情至此，唯有纳兰。

　　读这首【沁园春】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依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更是让人为他和妻子生死相隔，却尘缘未断的爱情扼腕叹息。天下苦情人，真的让人不忍卒视。

纳兰词里的寂寞哀伤让人肝肠寸断。 “六曲阑干三夜雨，倩谁护取娇慵。可怜寂寞粉墙东。已分裙钗绿，犹裹泪绡红。曾记鬓边抖落下，半床凉月惺忪。旧欢如在梦魂中。自然肠欲断，何必更秋风。”你走了，把我的欢乐也带走了。只有在梦里找寻曾经相爱的甜蜜。

　　卢氏去世后，家里给他续娶了官氏，纳了颜氏为妾。但续妻与小妾终不能取代卢氏在他心里的份量和地位。

在当时纳兰词已经非常有名气了。“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可见官氏和颜氏却始终不知纳兰心事，因为她们都不是纳兰心中所爱。

一次和康熙巡视江南途中，纳兰遇到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个爱人沈宛。

沈宛是江南名妓，也是才女，对纳兰倾慕已久。后托纳兰好友顾贞观引荐，得遇纳兰。两人一见面，就被彼此的目光所吸引，就好像前世注定的缘分。“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自卢氏去世后，还没有一人能像沈宛这样打开他紧闭的心门，让他感到久违的温暖和甜蜜。那是爱情的滋味。

“欹角枕，掩红窗。梦到江南，伊家博山沉水香。浣裙归晚坐思量。轻烟笼浅黛，月茫茫。”这首《遐方怨》是纳兰怀念沈宛所作的小词。纳兰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回到江南，回到心爱的人身边。

后来他实在不能忍受相思之苦，就把沈宛接到京城。然而沈宛的身份不能被家族接纳。进不了家门，只能在外安置。

当时虽然不限制满汉通婚，但是也仅限于普通人，像纳兰容若这种贵族八旗子弟，是不能娶汉女的，何况沈宛还是个艺妓，连为妾的资格都没有。

他秘密安置沈宛的事还是被家里发现了，父亲大怒，又是一场疾风暴雨即将倾泻而下。在父权为刚的封建大家庭，纳兰终不能称心如愿。沈宛还是被父亲送回了江南。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富贵又何为？英俊多才又如何？依然留不住心爱之人。

沈宛被送走后，纳兰大病了一场。

　　史书记载“康熙二十四年暮春，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一病不起，七日后于五月三十日阖然长逝。终年31岁。”

在他生命弥留之际，如果能知道沈宛已经怀了他的孩子，那该有多好。然而老天偏这么残酷，用封建礼法，阶层身份的限制生生把两个相爱的人分开。

他的初恋，被送入宫，成了皇帝宠妃。

他的爱妻，难产而亡，阴阳两隔。

他的红颜知己沈宛，被父亲强送回江南。

一次又一次的生离死别，爱而不得的无奈和幽怨似乎熄灭了这个敏感多情人的生命之火。

他短暂的生命就像一朵遗世独立的清净之莲，正在风华正茂之时骤然凋零，只留下他的诗词吐露着迷人的芬芳，给后人无限的遐想。

　　读纳兰词，需有一颗强大的心，否则容易被他的忧伤而感染。

他在《忆秦娥》中直抒胸臆：“长漂泊，多愁多病心情恶，心情恶，模糊一片，强分哀乐。拟将欢笑排离索，镜中无奈颜非昨。颜非昨，才华尚浅，因何福薄。”

他疏离淡泊的个性只想宁静安然地过着平淡的日子。可是，世家的出身，御前侍卫的工作却让他烦恼厌倦。他喜欢和文人清谈赋诗，无意仕途钻营，可是却屡屡被热衷权利的父亲训斥。他和康熙从小伴读玩闹，本来可以是交心的朋友，却因康熙皇帝的身份有所顾忌，有时还要刻意打压他。纳兰厌倦朝廷的各种明争暗斗钩心斗角，他厌恶揣摩圣心，更不愿拍须溜马靠皇帝宠信换得前途。可是世家贵子的身份，御前侍卫的差事也不是他不想要不想做就能不要不做的。人生都是无奈，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也只有在诗词里抒发他内心的愁思幽怨。了解了纳兰所生活的背景，也就理解了纳兰词的特点。

悲伤成了他诗词中不变的基调。无法摆脱命运的无奈和对爱情的执着，让他的作品始终都笼罩着忧郁哀伤的色彩。

他在《采桑子.塞上咏雪花》中表达自己孤立不群，傲世独行的个性。“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他不是人间寻常富贵花，不是纨绔的八旗子弟，别有根芽，冷处偏佳。他就是与众不同，高雅不俗。

也许正是这样的个性，才形成独特的纳兰词。冷傲，孤独，忧伤，人到情深已寂寞，爱到深处似薄情。

　　梁启超说：“容若小词，直追后主。”（《渌水亭杂识跋》）

虽然纳兰的诗风隐约有南唐后主李煜的味道，但和李煜不同的是，他的词除了闺阁之情，还有豪放派的影子。这和他的生活经历有关。他经常陪着康熙巡视边塞，羁旅长堪醉，驿馆盼思归。这使得他的思念更加深沉醇厚。

《采桑子.居庸关》“鹣周声里严关峙，匹马登登，踏乱黄尘，听报邮签第几程。行人莫话前朝事，风雨诸陵，寂寞鱼灯，天寿山头冷月横。”这首怀古之作，表达了他对兴亡盛衰的感慨。除了幽怨凄凉的味道，还有一丝苍凉和历史更迭王朝兴替的感慨。

《菩萨蛮》“荒鸡再咽天难晓，星榆落尽秋将老。毡幕绕牛羊，敲冰饮酪浆。山程兼水宿，漏点清钲续。正是梦回时，拥衾无限思。”这首词写行军露营，午夜梦回的心情。还是盼思归。御驾陪侍的工作辛苦又危险，行军路上危机四伏，艰苦异常，还是家里的温暖和良人的温柔让他思念，也许这样可以驱走此时此刻的寒冷和孤寂。

　　《菩萨蛮》“榛荆满眼山城路，征鸿不为愁人住。何处是长安，湿云吹雨寒。丝丝心欲碎，应是悲秋泪。泪向客中多，归时又奈何！”表面写塞外乡愁，可实际写了深深的无奈。

《菩萨蛮》“黄云紫塞三千里，女墙西畔啼乌起。落日万山寒，萧萧猎马还。笳声听不得，入夜空城黑。秋梦不归家，残灯落碎花。”上阕还写的豪迈，下阕又回到孤独的意境里。

孤独的人慎读 纳兰词，词里的哀怨忧伤清冷孤寂更让人难过。

一份痴情，十分伤心。

　　纳兰词和仓央嘉措的诗，前者清丽婉约，后者质朴直白，都落在一个情字上。

这两个视功名利禄为浮云的男子，成了后世多少女子心向往之的情郎。

可惜了，你不是卓玛，我也不是沈宛，在今世，我们遇不到像纳兰和仓央嘉措这样痴情的人。只有在他们的诗词里感受他们的爱与哀愁。他们把真心留给了你我，就看你能不能读懂他。

一个情字，两处闲愁。

才下眉间，却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