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人味儿吗

金生金世

　　那年，我偶然去了亲属家，她给予的最高规格的接待，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那时我生活在农村，住土房，走土路，日子紧紧巴巴。她家在城市，住高楼，走马路，衣食无忧。生来愚钝的我，连楼都不认识。那天办事，顺便去了她家。

当时好像下午，我一进屋，女主人一激灵，下意识地躲到了一边，然后像狱警接收犯人一样，把我上上下下地审视了一番。那目光如刀子一样，刺得我瑟瑟发抖，手脚无处安放。

　　我怎么走进的屋呢？不知道。我把三角兜塞到了一个角落，恭恭敬敬地坐在了主人指定的凳子上。她们一家三口都在家，几句应酬后，嘴巴好像都贴上了封条。

我发现女主人继续深情地斜视着我，那傲慢而洞察一切的目光似乎撕掉了外裤，看到我洗掉了色的具有悠久历史的线裤和几元钱一件的心爱的裤衩，看到了我多少天没洗过澡的本来就不白皙的肌肤，看到了我仅有的一点点自尊。

刚才进屋换拖鞋时，露着脚趾头的袜子被她看到了吧？她不会认为我穷光蛋的，她会夸我节俭的吧？

　　刚才见我拎着三角兜，进屋连脚都不会迈，此刻，又一身土气，局促不安，她纯洁的心灵将遭受怎样的摧残啊。我不禁生起了恻隐之心。

不大会儿，她就打听起我家的收入来，话里话外没离开过钱字。我一五一十地告知。我虽说囊中羞涩，却不是为钱而来。

又说了会儿，便提及她家的屋子如何窄，卧室如何窄，住起来多么不方便。哦，这不是撵我走吧？第一次登门，又是实在亲戚，她不会这样不近人情的，人家可是有身份的人啊。可是，我没有傻到听不出来的份儿。怎么突然感觉自己像流浪犬呢？当时，心拔凉拔凉的，感觉自己这张老脸火烧火燎的，努力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个地缝儿，人家的楼房就是好啊。

　　我是个不要脸的人，锥子也扎不透的；我也很馋，好久没吃肉了；我也渴望住楼做梦，梦中大把钞票飞来。于是，我决定装傻充愣，顽固到底。更想见识一下，她还有哪些高超的演技。

见我不识抬举，没个眉眼高低，就只有做饭了。那天晚饭没有特意做什么，大鱼大肉我连影子都没看到，我的吃梦首先破灭了，那时我多想跳下去啊。

睡觉前，女主人嗔我去之前没打招呼，意思是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她家，毫不客气地鄙夷地数落了我几句。接着便是千叮咛万嘱咐，下次来一定提前打招呼。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粗俗不堪的人啊，白念了那么多年的书，连起码的礼仪都不懂。

　　睡前，她给我在狭小的客厅临时安排了一张单人床，拽出了陈年老“褥”，扔给我一条毯子，就头也不回地进卧室了。你别说，这毯子多好啊，我还没见过呢，好柔软，好温暖，好舒服，这是世界上最宝贵的毯子了吧？这样想着，我美出了鼻涕，甚至想，一定能做个美梦的。

不大会儿，卧室里就传来了他们夫妻的对话，大概意思，他们认定我是来借钱的，男的叫女的考虑好，借不借她自己定。看看，住楼的人，有身份的人，就是不一样，多么富有想象力呀！多么会为他人着想啊！多么会保护自己啊！

美梦易醒。第二天，没心没肺的我吃了一口稀罕的早饭后，急急忙忙地滚了出去。我没敢碰人家的门槛，弄脏了怎么办哪？我这人平时不好串门，第一次去这个亲戚家，就享受了如此高规格的接待，我是多么幸运而又幸福的人啊！

　　多年过去了，美好的记忆又怎能忘却。我的好亲戚，如果因为我的突然出现，让你们后悔和我成了亲戚，那也没事，我们可以一刀两断。

但是，我不会忘记那两顿人间美味，不会忘记你用羞辱为我营造的睡眠氛围，不会忘记你那让我瑟瑟发抖的深情的温柔的目光。

眼里只有金钱时，心灵会被染成一片漆黑，对于亲人你再也不会发光，而自己最终会被金钱加速拽进坟墓。

你还有人味儿吗？我扪心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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