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论词闲说“愁”

若水

　　中国古代文人大都多愁善感，在中国古诗词中，“愁”便成了一种重要的语言表达方式，反映离愁别绪的作品多如繁星，到了唐诗宋词元曲，愁情更是几成泛滥之势。文人墨客们咏愁叹怨，匠心独具，妙笔生花，给我们留下了许许多多形容“愁”的名句，“细检诗坛李杜，词宛苏辛佳什”，也都不乏此类佳作。老夫无聊，闲步诗山词海，误入“愁云”，颇受其感染。愁有几多？为何而愁？怎么写愁？何以销愁？便想试着梳理一下这愁思愁绪，闲说一个“愁”字。

　　愁有几多？

李白说“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记得其笔下的庐山瀑布也只有“飞流直下三千尺”吧，虽为夸张，也可见愁之长；李清照“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可谓愁之重；边塞诗人岑参放眼边关“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极言愁之广。南唐后主李煜仰天长叹自问自答：“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让我们看见了他的愁思像长江之水连绵不绝、无穷无尽。辛弃疾只因“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他的《菩萨蛮》：“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调侃之中确有点“欲说还休”，顾左右而言他，但终究还是喊出来“近来愁比天来大”，“人生有得许多愁”。淮上女《减字木兰花》：“淮山隐隐，千里云峰千里恨。淮水悠悠，万顷烟波万顷愁。”还有，徐俯“天生百种愁，挂在斜阳树”，沈如筠“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欧阳修“凭栏尽日愁无限”，叶清臣“三分春色二分愁”；苏轼“酒醒梦回愁几许”，黄庭坚“暮雨朝云几许愁”；李清照“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秦观“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周邦彦“两点春山满镜愁”，蒋捷“楼儿忒小不藏愁”，朱子厚“江山画出古今愁”，周紫芝“无限江山无限愁”，辛弃疾“人间千万愁”！

其实，绝大多数的古诗词里都有愁意，只是或多或少，或浓或淡，或直白或含蓄，可以说几乎是无愁不成诗（词）。

　　为何而愁？

国愁最重。南唐后主李煜忆起“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怎能不愁？眺望家国“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千行”，“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大唐李白也有国愁，“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杜甫《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诗中虽无一个愁字，却道尽了“安史之乱”国破家亡的苦恨愁怨。这位忧国忧民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的“三吏”、“三别”每次读来都让人痛彻心扉，写战乱流离中的人们仍是不言一个“愁”字，但读者见其愁痛其愁。

乡愁难免。如崔颢《黄鹤楼》：“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古人旅居在外，远离家乡，交通、通信又不便，所以乡愁更浓。孟浩然“移舟江诸上，日暮客愁新”，李珣“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杜甫“绝知春意好，最奈客愁何”。特别是远在边关将士的乡愁，岑参“万里乡为梦，三边月作愁”，王昌龄“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以及“更吹羌笛关山月，无边金闺万里愁”，直至纳兰性德“风一更，雪一更，聒破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闲愁最多。闲愁多，是因为触发闲愁的诱因太多。春风秋雨，北雁南飞，寒来暑去，岁月变迁，思亲怀友……，都可触景生情，触景生愁，这在古诗词中俯拾皆是。如悲秋伤春的愁：“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佚名），“十分心事有谁知，暗恼得愁红怨绿”（袁去华），“飒飒秋风生，愁人怨别离”（孟郊），“憔悴黄花总带愁”（邵雍）。“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贾至）。“一段红云绿树愁”（葛长庚），“闲庭鹊语乱春愁”（鱼玄机），“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李商隐）。“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晩风斜日不胜愁”（冯延巳）。真是“坠粉飘香，日日唤愁生”（卢祖皋），“总是愁媒，欲诉谁消遣”（苏轼）。如感时伤己的愁：“晓镜但愁云鬓改”（李商隐），“已是黄昏独自愁”（陆游）；“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呼儿将出唤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李白）。“一杯残腊酒，万古夕阳愁”（葛天民），“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著”（吴潜），“故人零落尽，追写只添愁”（陆游）。再如思亲怀友的愁：“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李白），“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似流水”（欧阳修）。更有李清照的“花自零落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薄雾浓云愁永昼，……人比黄花瘦”，可见闲愁虽闲，但“闲愁最苦”（辛弃疾）。

　　怎么写愁？

古诗词里写愁多，与“以悲为美”的文化传统和文化积淀有关，正如韩愈所说：“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词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但“愁”毕竟是一种非常抽象的情绪，既看不见又摸不着，既听不到又闻不了，要把它表达出来、表达清楚并不容易。古诗词里或以实物寓愁，或以愁绪凭空发愁，运用比喻、拟人、夸张、象征等写作手法，把愁具体化、形象化，让我们很直观的理解所要表达的愁绪。如前所述，李白把愁写出了“长度”

，岑参把愁写出了“广度”，易安把愁写出了“重量”，李煜更是把愁写出了滔滔不绝的“数量”。还有李商隐的“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用芭蕉未展的蕉叶和丁香成结不开的花蕾喻愁，使愁有了具体的“形状”；白居易“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亦有异曲同工之妙。贺铸《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把那种闲愁的数量借助“一川”、“满城”、“梅子黄时雨”巧妙地表观出来，并将愁用“烟草”、“风絮”和“雨”喻之，仿佛使人看到在梅子成熟季节，野草无边，烟雨迷濛，满城飞絮飘洒，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李清照的《声声慢》更是通篇写愁的佳作：“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词的开篇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用七个叠字把寂寞、怅惘、痛苦的情感尽情的渲染，然后写环境、写身世、写心情，并将三者融为一体。通过淡酒、晚风、飞雁、黄花、梧桐、细雨这些事物，创造冷漠、凄清、寂寞的意境，平实的语言一直写下来，凄凉的景物越积越多，感伤越来越重，最后一个“愁”字喷涌而出！

　　何以销愁？

纵览古诗词，愁绪颇多但销愁乏术。何以销愁？似乎“唯有杜康”（曹操）。“一片春愁待酒浇”（蒋捷），“愁肠待酒舒”（晏几道），“不如高枕枕，时取醉消愁”（王绩），“近来难得酒，无计奈愁何”（姚合 唐），“归来紫陌东头，金钗换酒消愁”（晏几道），“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李商隐），“无如饮此销愁物，一饷愁消直万金”（白居易）。以酒销愁，只为“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辛弃疾），怎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李白），“无奈愁多着酒消，反被愁消酒”（韩奕 ）。虽然“醉来忘却巴陵道， 梦中疑是洛阳城”（储光羲），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愁肠已断无由醉”（范仲淹），“酒未醒、愁已先回”（秦观）。莫道有酒终需醉，酒入愁肠愁更愁，“酒醒人静奈愁浓。残灯孤枕梦，轻浪五更风”（徐昌图）。

愁难销，且自古难销。“人生愁恨何能免”（李煜），所以“此情无计可消除”（李清照），更何况“诗人多事惹闲情，闲门自造愁如许”（范成大 ），“不是愁人也作愁”（杨万里）。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愁来得句翻成乐”（姜特立），“向白云一笑，今古无愁”（张炎 ）！

（图中插图选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