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帕克教授

西出阳关

<h3>帕克教授不幸于三月十五日去世。三十年前我曾在帕克教授那里做博士后三年。多年过去,跟他一起的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他的全名是尤金帕克(Eugene Parker)。他自称为金(Gene),周围熟悉他的人也这样称呼他。<br><br>上大学时,就听说了帕克的大名。国内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百废待兴。信息还十分封闭。但帕克教授在天文与日地学科有很高的名望。他很早提出太阳风的概念并导出其中磁场的螺旋结构。被当时的学术界认为是异端邪说。幸亏天体物理学报的主编钱德勒塞卡早年也有同样的经历,他不顾两个审稿人的反对,发表了他的文章。文章发表后批评不断。好在不久有了卫星观测,结果与帕克的预言完全一致。让他一战成名。帕克曾跟我说那些嘲笑他的人帮了他的大忙。若不如此,他不会如此有名。<br><br>去帕克那里工作前,他曾给我寄信。说你来,我们就是同事。不存在高低之分。到了芝加哥大学,发现他言出必行。他从来不以老板自居。跟你平等对话。你若需要帮助。他随时放下手中的工作跟你探讨。他的物理思想极好,许多我想了许久的问题,跟他讨论几句就被他问住。帕克从不把他的想法强加于人,而是通过提问让你认识到你想法的不足与缺陷。空间物理学界,不知从何时开始,总喜欢用电流来讨论其中的物理问题。比如极光带的伯克兰电流,磁层中的环状电流,磁层顶电流等等。总之看到磁场变化,就去算电流。我刚从空间物理学研究生毕业,受影响自然也常用电流的概念与帕克讨论问题。但他从磁场的角度跟我阐述其中的物理学过程。让我很快发现这样的表述更简洁明了。从麦克斯韦方程讲,磁场与电流就差一个旋度。但帕克认为这样做多此一举。空间等离子体绝大多数是低β,磁场与等离子体的相互作用起主导作用。电流仅是个导出量。1989年帕克获得美国国家科学奖章,1990年美地球物理学会在其年会上请他做了专题演讲。他谈了此问题。会后我遇到过去的同事谈起他的报告。得到的回应是,“帕克说得对,但是...”。谁也说不清为啥一些空间物理学家们总喜欢用电气工程师的思维来考虑特定的空间物理问题。<br><br>帕克教授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但他的课讲得很好:逻辑清晰,主次分明,深入浅出。他上课从不带讲义。走到黑板前,写下题目,一边讲,一边画示意图。一节课一气呵成。从不拖泥带水。可惜那时没有电教,否则他的课程会给后人留下一笔宝贵的财产。我一次问他您不带讲义怎么讲得这么好?他指指脑袋,说一切都在这里。的确他涉猎的问题,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从不信口开河,人云亦云。<br><br>当年芝大的天体物理与空间研究实验室(Laboratory for Astrophysics and Space Research,LASR)是个二层小楼。楼上四个角,被四个大教授占据。他们分别是钱德勒赛卡,梅耶,辛普森,帕克。其中钱德勒赛卡年龄最大,已80出头。他基本上不做科研。更多做哲学方便的探讨,比如牛顿如何从下掉的苹果得出万有引力的。辛普森与梅耶都是高能宇宙射线研究的先驱。梅耶教授是个老好人,见人总是笑眯眯的。辛普森教授仍很活跃,带着一个大组搞科研。但他更多是做管理。唯有帕克仍坚持在科研第一线。他致力于解决日冕加热的问题:在太阳表面,日冕(太阳大气)的温度是太阳表面温度的几百上千倍。搞明白这个加热机制,才能完整解释太阳风的加速过程。帕克的观点是磁场的扭曲重联所释放的磁能加热了太阳大气。<br><br>帕克是个献身科学的物理学家。在生活上他刻意求简。平常的午饭就是自带的三明治,外加一个苹果。天气好时,他会换上运动衣裤去操场上跑跑步。他个人爱好并不多。但他擅长木雕。一次去他家里,看到他不少的木雕作品。大家赞不绝口,他淡淡地说,没什么,把比例做对即可。在学术上他昔时如金。他是名人,常有人慕名来拜访他。若不重要,他极力避免。有一次我出卖了他。在芝大校园遇到了一个过去教过我的教授。熟人相见,自然聊起来。教授问我,今日帕克教授在吗? 我说在啊,刚跟他讨论过问题。教授听后不悅,说他想拜访他,跟帕克约时间,秘书推说他不在。听后我感慨自己的幸运,在任何时候都能去敲门打搅他。<br><br>帕克看问题总是从大处着想,避免在小事上纠缠。在与他讨论问题时,他更注重物理思想。而不是数学公式。我写好论文寄出前,他会认真帮我修改英文。教我如何用最短,最精炼的语言描述自己的想法。至于数学公式,他会跟我说你的数学部分我没看。他有个口头禅,叫生命短暂(life is short)。他不愿为细枝末节浪费生命。他要解决的问题,都是关键性的问题。当然有时细枝末节也会给他找很多麻烦。九十年代初,芝加哥大学图书馆决定淘汰老旧的卡片检索系统。用计算机检索。帕克为此愤愤不平。跟我抱怨。计算机屏幕前的说明让他输入要打的字,输入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叫来管理员询问才明白,还要点击回车键!为什么说明里不说清楚要点击回车键?他问道。<br><br>帕克是个非常自律,守则的教授。他到年底会把用不完的基金退回去。基金会肯定会有这样的要求,但除他外谁会这样做。记得上研究生时,管计算机时的人常来找研究生,让学生们把盈余的机时用完,说再不用完,下次就申请不到那么多了。基金与机时比,更是紧缺资源。教授,课题组的生存取决于此。<br><br>帕克打算退休,我问他退休的原因与将来的打算。他跟我说。你看,我若不这样做,我也会像钱德勒赛卡那样,一直做下去了。退休后我可以去做木雕。不过现在看来,95年后他并没有真正退休。零七年他还寄给我一本他的新著“Conversations on Electric and Magnetic Fields in the Cosmos”。书中夹了一张纸片,讲述了他心中对学科的担忧。一个一生钟爱并投身物理学的人,不论还有什么其它爱好,是很难与物理割舍的。对钱德勒赛卡如此,对帕克也如此。两个人早年都有学术观点被封杀的遭遇。都在物理学中做出了傲人的成绩。钱德勒赛卡95年去世后,NASA于98年把一颗X射线科学卫星以他的名字命名为Chandra X-ray Observatory。2017年NASA又把一颗太阳观测卫星命名为Parker Solar Probe。这是NASA有史以来第一次以一个活着的科学家的名字命名的空间计划。这两位大师,在芝大共事了40年,三十年后,以他们名字命名的飞行器又同在太空中遨游。<br><br>今日帕克逝世一周,谨以此文纪念一下我心中的长者,令人钦佩的科学家。Gene,一路走好!<br><br><br><br><br><br><br><br><br><br><br><br><br><br><br><br><br><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