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那棵红枣树

诚诚

　　堂屋前有一棵巨大的红枣树，树皮的纹理粗糙，斑驳皲裂；树干盘根错节，虫蛀风蚀下千疮百孔；树身粗壮但已显老态，身躯佝偻；枝条则沿院墙匍匐蔓延至房顶；整个树冠似一把从天而降的绿伞，遮盖了大半个院子。

那年的春天，也是这般春寒，刮了一整夜的风，风吹过密密匝匝的树枝轻声呜咽，天光大亮的时候，枣儿醒了，＂娘－－＂，枣儿慌了，＂娘一一？＂枣儿哭了，＂娘一一！＂枣儿莫名地害怕，是不是枣儿不乖，娘不要她了？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最终是奶奶来了，抱着她一起哭，这一举动让枣儿吓得不轻，枣儿替奶奶擦着眼泪，拼命止住了哭声。从此，枣儿的世界里，没有了娘的身影。枣儿每天抱着娘的衣服睡觉，贪婪地呼吸着记忆中娘的气味，睡梦中两只小手还在摸索揉搓，一如从前熟套地把手伸进娘的胸口。＂娘－一＂，枣儿梦呓。

　　到底还是挡不住时令的脚步，当寒冷最终缴械投降，春风便急着宣誓主权，仿佛一夜间便吹醒一切生灵。枣树先是枝条变软，色泽转绿，而后便是树叶隆重登场。不久，枣花开了，满树的枝叶迎风鼓掌，小小的枣花就这样默默地开放，矜持娇羞，花色淡雅，但朵朵清香。这种场合，又怎能少得了蜂群？嗡嗡嘤嘤，呼朋引伴，盛宴空前。枣儿看着蜜蜂，想起了日日在田间地头、厨房灶台忙碌的娘，娘啊，你在哪？

后来一场大雨浇过，树下落了厚厚一层枣花，毛绒绒的，扎在褐色的土地上，像湘绣针法绣的地毯，生动有趣。枣儿的心也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好几天都高兴不起来。然而十多天以后，枣儿惊喜地发现，树叶上、树叶下或小树杈里，枣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绿色的小突起，这些突起，像是撅着屁股的虫子一点点往外拱，一点点地长大，泛着翠绿色的光。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叫它们枣儿了！枣儿因为早产不足月，从小体弱多病，娘心疼她，叫她早儿或枣儿，希望她也能像秋天的枣儿一样，可爱而健壮。

　　自从发现树上结满了这些小绿枣，枣儿的心就活泛了起来。去年枣儿红了的时候，娘为她做过枣糕、泡过醉枣，用卖枣的钱，给她买了画着白雪公主的书包。枣儿红了，娘就会回来了！枣儿这样一想，心忍不住突突地狂跳起来。

枣儿由青绿变浅绿，果蒂处开始泛红，并且像晕染一样继续不规则地向枣身蔓延，地上的落枣也多了起来，而且但凡落枣都红得透彻，红得认真。枣儿高兴地跑过去，捡起来就往嘴里放，但当她低头看见手里咬过的半拉枣，立刻像触电般大叫，原来她惊扰了正在枣肉内睡觉的虫宝宝，虫儿扭动身体开始逃窜，枣儿拼命地往出吐，但还是膈应得慌。枣儿哪里知道，完美无缺就是不完美啊！枣儿又想娘了，如果娘在，娘会麻溜地上树摘枣，那一定是整棵树上最大最甜的。

那年的枣儿长得出奇的好，个头大，色泽艳，味道甜。奶奶从脆枣开始卖，一直卖到软枣，后又到干枣，可直到树上的枣被乱棍击落，也没有等到娘的身影。枣儿经常搬个凳子，坐在树下出神，树梢上残留的几枚红红的大枣，高高在上，俯瞰着小院的风景和树下的枣儿，高兴起来就在秋风中荡秋千。

　　九月份，枣儿上幼儿园了，背着娘给她买的白雪公主书包，牵着奶奶的手去的。上学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反正没有像其他小朋友们那样哭得撕心裂肺。可能娘不在身边吧，枣儿觉得自己没有哭的底气。娘走后，枣儿做任何事都小心翼翼。有一次，路过邻居家的门口，她听到别人议论纷纷，有人还提到了她娘的名字，啐了一口，一脸鄙夷地说什么＂跟人跑了＂。枣儿一口气跑回去问奶奶，奶奶先是一愣，然后又急慌慌地说：＂别听他们胡说，你娘不是那样的人，你娘会回来的。＂枣儿想，那娘是怎样的人呢？娘会回来吗？

转眼，秋风萧瑟，几场秋雨过后，天气骤然转凉。院内那棵枣树，叶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四处飞扬。枣儿已经在幼儿园度过了三个月的时光，离开娘的这段日子，她学会了叠手绢、折纸、念儿歌，还学会了一首歌曲《世上只有妈妈好》。只是枣儿从不在外面唱，只有家里没人的时候才怯怯地唱。枣儿痴痴地想，等娘回来一定大声地唱给她听。

一场大雪过后，枣儿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寒假。年关将至，枣儿看着奶奶在堂屋里进进出出，屋里时不时飘出肉的香味，枣儿也变得开心起来，这样的氛围本来就是专为孩子们而营造的嘛。枣儿毕竟也只是个小孩子。有一天夜里，枣儿梦见了娘，娘拉拉她的手，又摸摸她的头，笑意盈盈，只是不说话，枣儿急得一使劲，一张嘴＂娘一一＂，于是就醒了。

三天后，村里来了几个生面孔，在堂屋里跟奶奶说“悄悄话”，突然就听到奶奶嚎啕大哭，众人七嘴八舌，手忙脚乱，屋里屋外乱成一团。枣儿的眼里满是惊恐，倚在门框上，不敢进门，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可能与娘有关。

＂枣啊，苦啊，咱俩可怎么活哪！＂奶奶颤颤巍巍地扑向枣儿，一把拉过她，拥在怀里，紧紧地抱着，生怕一松手她就会跑掉。枣儿被吓坏了，哇一声哭了出来。哭了好一会儿，奶奶才松开手，她把枣儿拉到放在炕边的黑盒子前，抽抽噎噎地说：“枣儿，来看你娘，你娘在这儿⋯⋯”枣儿拼命向后退，＂不，不，不是的，呜－这才不是我娘，呜－，你们骗人，呜呜呜一－＂。

　　可那真的是枣儿的娘。枣儿盼呀盼，盼了快一年，等来却是这样的娘。

枣儿的爹走的时候，枣儿只有五个多月。家境本就贫寒，可枣儿爹年纪轻轻的就得了尿毒症。枣儿娘那时刚过门，娘家人都劝她一走了之，可枣儿娘说什么也不肯，她只说，人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爹娘苦劝无果，干脆与她断绝了关系。住院－透析，住院－透析⋯⋯整日往返于家和医院间，熬了一年多，枣儿爹的身体每况愈下，家里积蓄早已掏光，为了给枣儿爹治病，枣儿娘四处借钱，到后来实在没办法了，甚至拉下脸去娘家求助。可就在这时，枣儿娘怀了枣儿，枣儿爹和枣儿奶奶都说，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只有枣儿娘倔强地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她知道枣儿爹已时日无多，她想给丈夫留个念想，给自己留个希望。

枣儿爹还是走了，走得安安心心，体体面面。枣儿娘则平平静静，坦坦荡荡。那时的枣儿太小了，什么也不懂，她只觉得，娘在，一切都在。娘有一个小本子，总是随身携带，有时娘一打开，就眉头紧锁，对着本子唉声叹气。枣儿小的时候，什么都可以玩，唯独这个不可以。

今天，这个本子，就静静地躺在炕桌上，只是外皮已磨得缺棱少角，字迹模糊。翻开本子，赫然写着两个字＂账本＂。记账的时间从两年前开始，每一笔从时间、借债人到钱数都记得清清楚楚，账单有好几页，借款金额从几百到几千的都有，每一笔未尾还有备注，已还的都用红笔注明了日期。

　　春天的时候，枣儿娘＂不辞而别＂，就是踏上了这条还债之路。枣儿娘打小长在农村，文化水平不高，去南方大城市，是找不到好工作的，于是枣儿娘报名进行了三个月的专业的护理培训，然后就成了一名＂吕梁山护工＂。护工的工作并不好干，枣儿娘护理的是一个常年瘫痪在床，又头脑不清楚的老人。也许是性格，也许是疾病，老人经常冲她发火，拿她出气，枣儿娘就一声不吭地忍着，等老人发完火，枣儿娘再好言相劝，还像哄小孩一样逗他开心，老人渐渐地接受了枣儿娘，逢人就夸枣儿娘不怕若，不怕累，待人实心实意，干活手脚麻利。半年下来，老人竟然奇迹般地坐了起来！枣儿娘总是趁着天气好的时候，推着他出去晒太阳。

虽然是冬天，但因为是在南方，丝毫没有北方的那种寒意。那天天气很暖，枣儿娘照例推着老人出去遛弯，刚出小区门口，一辆疯狂的越野车就迎面冲了过来，无处躲闪的枣儿娘拼尽全力将老人推到绿化带边，自己却倒在了车轮下，殷红的鲜血流了一地，比家乡的枣还要红。

⋯⋯

　　堂屋前的枣树，经历了一年又一年的春有花香满枝，秋有硕果累累，村里的娃儿也走了一茬又一茬。枣儿还完了最后一笔欠债，郑重其事地在后面打上了红对勾。那一列列大小不一、颜色不同的红对勾，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醒目。她慢慢地合上那本账本，用手轻轻地摸了摸，两行热泪瞬间就倾泻了下来，滴在本子的外壳上，溅起一朵朵晶莹剔透的小水花，枣儿猛然一怔，赶紧用衣袖擦去泪痕，她将这本子紧紧地贴在了胸口，那曾经带着娘的体温、浸润娘的心血的账本啊，便是娘留给枣儿的可以供枣儿享用一生的传家宝。 

家乡那棵红枣树啊，而今依然花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