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福建往北出省的咽喉——分水关 分水关终年被云雾笼罩着,四周的山峰高耸陡峭,北风像脱缰的野马,从关口沿着峡谷奔腾而下。山上的树木、毛竹,任凭狂风吹刮,躬着腰杆,顽强地附着在大山的泥土上。山高水冷,稻子长得像狗尾巴草一样弱小,看了让人心生怜惜。这个最不适合人居的地方,却有个好听的名字——苏州馆,散落在公路上下的三座房子住着三户人家,其实是一家,队长的房子最新最宽大,其余二座住着队长的两个女婿。从关顶沿公路迤逦而下五六里,沿途有三个自然村,共十几户人家,组成了一个生产队,现在应该是叫村民小组。1973年深秋,在偏僻的山村大埠“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五度春秋之后,命运之神给了我一拳重击,然后把我甩落到苏州馆,当了一名知青民办教师。<br> 这个单人校,教室设在队长家的客厅上,有七八个学生,分为三个年级,孩子们衣裳褴褛,在寒风中穿着露腚的裤子,衣服像百衲衣一般,补丁压补丁,只有队长的女儿穿着干净齐整。队长的女儿叫玉荣,那年正好十岁,身材高挑,大大的眼睛,脸上红扑扑的,在这群小叫花子般的学生中,她像山中的一只美丽的凤凰。<br> 小玉荣砍柴、采猪草、洗衣服,动作麻利,做事像一阵风,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对我这个老师,并不亲切,大概这里是闽赣交界处,人们讲的是江西活,我听得半懂不懂,初来乍到,一时难以融入他们的生活。最初几天,我寄居在他们家吃饭,这里山高水冷,蔬菜长得黄不拉叽,矮趴趴的。餐桌上的几盘蔬菜多是腌制的,我已十分克己,吃饭时小心翼翼地夹着猪肉蒸菜干。我知道那些肥肥的猪肉是不能动的,是垫底的作料,要反复使用的。小玉荣满面不高兴,对母亲说,他怎么吃那么多菜。她以为我听不懂,其实因时因地,在特定的场合我还是可听明白他们讲的话。这让我心里难难受受,有一种虎落平阳的感觉。<br> 这里气候恶劣,每来一位民办教师,胡混几天,就溜之大吉。孩子们不想读书,父母也只想让孩子帮衬家里干活。我只得一家家去动员孩子们上学。我这小小的举动,竟意外得到家长们的刮目相看,他们都高兴地把小孩送来上学。队长家的客厅有了朗朗的读书声,四周高耸的青山,平添了几许生气。有点富态的队长嫂,总是站在桌子后排,爱怜地看女儿念书,每当看到提问她女儿,神情也随着紧张。<br> 生活安顿下来之后,我就开始自己开火做饭。队长嫂常让女儿把他们桌上的菜拨拉一些给我下饭。玉荣已没有我初来时的敌意,一口一个老师地叫着。玉荣的嗓门很清亮,圆润而悠远,我让她当音乐课课代表,我带唱一遍她就可以代我教其他学生。没有体育场所,我们用劳动课来代替。劳动是玉荣的强项,上山采小笋,采野生的茶叶,她常穿一件红夹衣,宛若游龙,穿行在青山树丛中,格外耀眼。每次比赛的结果,她都不输男孩子。学生们的劳动成果,我都让他们带回家去,这时玉荣就会把她采的小笋送给我一些,说:“老师,这些给你。”生火做饭,要把火生着总是好困难的事,双眼常常被烟熏得泪水涟涟,每当这时,玉荣就会送来她上山砍来的油柴让我点火,站在我身边说:“老师,这些给你。”她是个话不多的女孩。<br> 一年后,我要去上大学了。临行前的几天,玉荣口里没有了歌声,小小的年纪好像心事重重。她对母亲说:“老师要去很远的地方了,老师走了,不会有老师再来了。”望着她那渴求知识的目光和对新生活的向往,我也有点戚戚然。只好安慰她,上级还会派别的老师来的。她说,不会的,我们这里太苦,不会有老师来的。临行这天,队长帮我拦下一辆从江西上饶放空回来的林业车队的汽车,我上了汽车,对队长一家说,我会回来看你们的。汽车在崎岖的公路上拐了一个弯,我还看见玉荣站在公路上目送着我。我分明看见她泪水汪汪的样子,使劲地向她挥了挥手。<br> 一年后的暑假,我回到家乡后,就直奔分水关的苏州馆。队长一家看见我的到来,真是喜出望外,队长嫂口中不停地说,老师,你真有心,别的老师走后就再也没有回头。我走之后,这个小小的单人校就自然消亡了。孩子们又齐齐地辍学了。我从厦门带去当地的特产鱼皮花生,他们在手里捏弄着,想掰开捏碎,我给他们示范了一下,他们呵呵笑着说,我们真土。看望他们后,我和朋友一道去了1400米高的七星山,那是一座跨越闽赣两省的高山。我在分水关的时候,当时正在建一条盘山公路,省里要在山顶修建一座电视转播台。如今公路修好了,正好去踏看一下。下山回到苏州馆,正好有一辆从江西放空回来的林业汽车,我只好匆匆与他们作别。小玉荣见到我后一直没有做声,待我要走时,才说了一句话:“老师,你饭也没吃就走!”我看出她的恋恋不舍,心里涌上一股酸楚。多可惜呀,不能念书,她这朵深山里的花朵用不了多久就会凋零的。<div> 八十年代初,农村青年都纷纷进城打工了。我想到了苏州馆的玉荣,她此时应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时代变了,她对新生活的向往已有了附丽。多少没念什么书的人,都在城里打拼出自己的一番新天地。我写了一封信给当地的农民朋友德财,了解玉荣的情况。信辗转寄到分水关,回信又几经周折到了我的手中。展开信中核桃大的字迹,我一时沉默良久。信中说,玉荣早已不在了,她喝了农药乐果自杀了。一朵鲜艳的山花就这样凋谢了。她是个心性高远的女孩,身居僻壤,少年辍学,斩断了她人生的希望。人们可以说她真傻,却没有想到城乡二元体制,人分两等,扼杀了多少美好生命的追求。<br></div> 2004年,我专程来到分水关苏州馆,这个只有三户人家的自然村已从地球抹去,唯余不知何年架设的晒衣竹竿还在常年凶猛的山风中杵在大地上。我凝视良久,心情凝重,向队长、队长嫂和小玉荣一家在天之灵献上我的祝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