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在说

Ya

　　阳台上，小凳子上坐得屁股酸了，站起来，站在窗前，站在春天的中央。冷，风吹来，雨丝飘进窗子。江南，愈加的冷。那潮湿，那寒意阵阵袭来，浸透骨子里。想做点什么事，怎么也集中不了心思，心思已在那雨中了。

春雨，绵绵地落，点点，滴在我心头。湿润着我的记忆

童年。就这样，在雨声中一步步走近。在江南，雨是一种日常，也是天生的性情。随时都会下雨。暴雨，阵雨，毛毛雨，长脚头的雨，就如此时的雨，下了好几天了，春天，倒是和黄梅季节天有几分像。

老家不说下雨，而说落雨。其实是一个意思。由于时常落雨，每家每户都要备好几把伞。那时，人们撑的都是油纸伞，戴望舒诗中的油纸伞，绛红里带点烟黄，在雨中飘着，让灰色的，白色的天空有了点色彩。

我小时候不喜欢撑伞，因为那伞太笨重了。下着不大的雨，从家里直接奔跑着去学校里了。记得，有一回，临近中午放学时候，雨，落得特别大，倾盆大雨。坐在教室里，透过窗户望着雨水从檐廊不断滴下来。发呆。熟悉的人影从窗玻璃里飘过来。原来，是我父亲给我送伞来了。

父亲落下那把烟黄色的油纸伞，靠在教室走廊的墙边，水珠滴滴答答从伞骨上沿下来。居然，父亲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把褪了颜色的，黑里泛着白的洋布伞，递给我手里。我在等雨的同学们羡慕的眼光里，得意地，轻巧地撑起洋布伞，跟着父亲回家吃中饭了。

一路上，我问父亲，家里哪来的洋布伞呢？父亲说，是上海的亲戚家用剩的，带回乡下来的。那一刻，上海，大城市，在我的心里，充满了神秘与向往。有高楼，有大马路，有蛋糕，有奶糖，还有洋布伞，还有很多的好东西…

在雨中行走，很多时候，是件很惬意的事。尤其夏天，雨，打在身上，犹如母亲的手在抚摸。雨的抚摸，最最体贴的抚摸。但是，有一次在雨中行走，却成为我最恐惧的记忆。那也是一个夏天的傍晚，看着天色不对劲，要下暴雨的样子。母亲说，快跟我一起去西瓜地里抢摘西瓜，不然那么多的大西瓜浸泡在雨的田地里，会加速腐烂的。等到我们把几个蛇皮袋装满西瓜，豆子大的雨点已经落下来了，一会儿功夫，雨点落在沟渠里，像锅里沸腾的刺毛糊粥。闪电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吓人的白光，雷声轰隆隆在头顶炸开，一条竹做的扁担，晃悠晃悠，我在前，母亲在后，母亲把蛇皮袋子的扣结往她那头拉，为了减轻肩头的份量。脱下凉鞋，拎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一个响雷，一惊吓，脚里没劲了，仰天倒在田埂上。雨，倾盆而下，西瓜散了一地，碎了。耳边，紧接着，是母亲的骂声。

小时候，我与妹妹一个屋子，一张床。特别喜欢，在雨夜，关上电灯，躺在床上，听雨打屋顶，天窗的声音。白天时，仰头看着雨水无尽地冲刷着那一块透着天光的天窗，仿佛天在演奏，那是我的童年音乐。

雨也有让人心烦的时候。比如梅雨季。不断的雨，密密麻麻的雨，连绵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感觉衣服和被子都是湿的，家里的泥地都滑滑的，都可以长草了，一切都是湿的，整个世界都是湿的偶尔有点小阳光时，母亲们会赶紧将家里所有的衣物和被子拿出来晾晒一番。然而，阳光天气往往就那么一会儿，顶多几小时。紧接着又是没完没了的落雨，落雨。

前天回去，走了走老街，小时候上学的路。好多年没走的路，心情有点错综。记忆中的路，似乎找不到了，变得陌生。那些探出院墙外的花枝，白的，粉的，红的，摇曳在东风里，吹开了一片片岁月…上学时，家院子里有花树的女同学，早早到学校里，书包里拿出一簇簇的花，要好的女同学拥上去，约定好似的把花都分了。五月的蔷薇，七月的栀子，冬月的腊梅。那香，那味，穿过悠长的时光，用心依稀能闻到。 走过一扇扇老旧的，不合时宜的门，禁不住驻足多看几眼。矮大门上里，包着头巾的好婆，趴在门把上，张望着，孙子孙女放学要回来了… 屋顶上的烟囱里飘起了烧晚饭的炊烟接着，窄窄的弄堂里响起了母亲们叫喊孩子们回家的声音…

放学后，去田里割猪草，兔子草，下雨天的沟渠里，与妹妹一起捣鼓泥鳅，弄堂里的小伙伴一起跳皮筋，地上跳田子格，赢糖纸，滚玻璃球，把柳条编起来戴头上做游击队的游戏 …八十年代，缓慢，单纯的时光，充满了盼望。是那种正真意义上的盼望。把时间撑得空空的，又填得满满的。

想起读高中时候，一星期回一趟家，有时候半个月。每逢星期五下午回来，很多次，走进弄堂口，远远看到母亲倚着院墙门在望我了。有一次，没看到母亲的守候，心里便隐隐不安。直到走近家门也没见母亲的人影。纳闷时，母亲哼哧哼哧的声音从里屋的床上传来，丫，饿了吧，饭罩里有咸菜烧小鱼，快吃吧。一听声音，我知道母亲的老胃病又犯了。回来的那个中午，确实在学校里没吃饭，端起饭碗，吃着吃着，泪悄悄地流 。心里想着，趁着星期天，在回校之前，帮着田里，家里做更多的事情。

雨，窗外的雨，还在飘着。往回走，那些时光，飘浮着，在空气里，那么熟悉，贴心，却又烟雨般的，迅即消隐。

童年，少年，没有读多少书，却能时常感受田野，林子和湖泊。虽然回忆起来，很贫穷。但不觉得贫乏。我的少年时光有着另外一种丰富，一种书本上根本无法提供的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