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尹与老子

溪河子

——你所不知道的老子之二

（三）关尹与老子

在《庄子·天下》篇中，“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其名字排列顺序是“墨翟、禽滑厘”“宋钘、尹文”“彭蒙、田骈、慎到”“关尹、老聃”。庄子的这一排序有什么含义呢？

首先，它不是以时间先后排序，而是以庄子的标准尺度，按照对“道术”的掌握程度排列的。这些人虽都“闻其（道）风而悦之”，但状况不同。于墨子而言，“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墨子到死不舍，却得不到“道”，即不入“道”门。于宋钘、尹文而言，“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他俩行为上有了，也仅此而已，没有得到精髓。于彭蒙、田骈、慎到而言，“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这三人都不知“道”，都只是听说而已。于关尹、老聃而言，“虽未至于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庄子把“至于极”者留给自己，惟关尹、老聃得“博大真人”之称。

其次，禽滑厘以墨翟为师，宋钘是宋尹学派创始人，田骈、慎到以彭蒙为师。那么，关尹与老聃呢？《吕氏春秋·不二》：“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兒良贵后。”吕不韦的这一排序是按照时间先后由古至今排的，既然老聃在关尹之前，为什么庄子不将老子置于关尹之前呢？庄子之所以如此排列，恰恰在说明老聃与关尹不是师生关系。

关尹，即关尹子。

先秦文献中，《吕氏春秋·不二》称“关尹”，在《吕氏春秋·审已》中称“关尹子”；《列子·说符篇》亦称“关尹子”；《庄子·天下》《庄子·达生》，皆称“关尹”。

周秦以降文献中，司马迁《史记·老子列传》：“关令尹喜”。《全上古三代六朝文全汉文》辑刘向《关尹子书录》：“关尹子名喜，号关尹子，或曰关令子。”

《汉书·艺文志》：“《关尹子》九篇。”班固注：“名喜，为关吏，老子过关，喜去吏而从之。”

高诱注《吕氏春秋·审已》：“关尹喜，师老子也。”注《吕氏春秋·不二》：“关尹，关正也，名喜。”

成玄英疏《庄子·达生》：“姓尹名喜，字公度，为函谷关令，故曰关令尹真人，是老子弟子，怀道抱德，故御寇询之。”疏《庄子·天下》：“姓尹名喜，字公度。周平王时函谷关令。”

高亨先生认为：“如以关尹为官名，其人姓尹名喜，周秦古籍，何以绝无称尹喜者乎。且仅以官名称其人，又何以别于他人之为关尹者哉。故知关尹当为人之姓名也。”（高亨《史记老子传笺证》《高亨著作集林》第五卷 北京 清华大学出版社 2004 ）

李笑岩先生：“高亨先生的观点多为现代学者所采纳接受，司马迁所谓‘关令尹喜曰’，‘喜’并非人名，与后‘曰’字连读，意为‘高兴地说’。故本文亦将其认为姓关名尹，以关尹称之。”（李笑岩《关尹遗说考：兼论关尹学说与《太一生水》的关系》《河北学刊》2009年第1期P60）

尹，治也、正也。关尹，守关之长。《秩官周常官篇名》：“关尹，司关掌四方宾客叩关，则为之告。”此外，周官还有箴尹、卜尹、乐尹、集尹、裁尹、门尹等。楚国设令尹，以及右令尹（右尹）、左令尹（左尹）。令尹是楚国最高官衔，为楚所特有﹐但有些受楚影响较深的小国（如徐国）﹐也曾设有令尹。楚国的关尹，亦称关令尹。

今以姓氏学考之，先秦时期“关尹”“关尹子”已是一个固定名词，实指一人。关尹子，以官职为氏，为双字氏。

按司马迁《史记·老子列传》云“关令尹喜”，“喜”为关令尹之名。至西汉时，老子之事已很模糊，关尹更不用说了。后世注“关尹子”，多从司马迁之说。司马迁云关令尹名喜，应该是有所据的。

《列子·黄帝篇》：“列子师老商氏，友伯高子；进二子之道，乘风而归。”《列子·仲尼篇》：“子列子学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颜而笑。”

《吕氏春秋·审已》：“子列子常射中矣，请之于关尹子。”《列子·说符篇》也有差不多相同文字。

列子以老商为师，以伯高子为友，以关尹子为之请（请教），可证关尹子非为列子之师。列子，名御寇，郑国圃田（今河南郑州）人，约与郑繻公同时。《吕氏春秋·不二》将关尹列孔子、墨翟之后，列列子之前，以时间轴推测，大致可以看出关尹与老子是没有交集的。

《史记·老子列传》：“（老子）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这里要注意五点：

一是老子“居周久之”不错，但不是见周衰遂去，而是告老归居。

二是“至关”，司马迁没有言是到了何关。刘向《列仙传·老子》：“后周德衰，乃乘青牛车去，入大秦。过西关，关令尹喜待而迎之，知真人也，乃强使著书，作《道德经》上下二卷。”刘向云“过西关”，仍未言过何关？成玄英疏曰“函谷关”，当从“西关”而来。秦函谷关在灵宝县，正当周适秦之道。

《列仙传·关令尹》：“关令尹喜者，周大夫也。……时人莫知。老子西游，喜先见其气，知有真人当过，物色而遮之，果得老子。老子亦知其奇，为著书授之。后与老子俱游流沙，化胡，服苣胜实，莫知其所终。尹喜亦自著书九篇，号曰《关令子》。”《史记》：“索隐：而崔浩以尹喜又为散关令是也。”散关远在岐州，游流沙必过散关。

然而，老子“免而归居”，自周至宋，必过郑，不唯国与国之间有关卡，同一国内亦有多个关口，自然都需要通关文牒的。据《吕氏春秋》《列子》记载，从列子常向关尹子请教分析，关尹子居郑，应为郑人。

三是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本书数言，无论是前文，还是后文，均可证明老子从来就不是什么隐士，他也没有做隐士的念想。在其归居之后，一直活跃在以宋国濑乡为中心的周边区域，包括陈国、沛地等。

四是“强为我（关尹）著书”。既然老子归居，必然携带一些在周的重要的物品，对老子而言，简册肯定有，包括自己的著作，又何必为关令尹喜现场著书呢。孙海辉先生认为：“老子过关留书等过于虚无缥缈，实为汉代神仙放怪之类的‘民间文学’，早有古今多位学者指出其事荒诞不经。”（孙海辉《孔子与老子关系研究——以〈孔子家语〉为中心》曲阜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4年3月28日P21）

五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史记》：“索隐：李尤函谷关铭云‘尹喜要老子留作二篇’。”刘向《列仙传·老子》云“作《道德经》上下二卷。”从郭店简书《老子》、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来看，老子的著书并没有分作《道德经》上下二卷，且没有“五千余言”之巨。

综上五点，老子与关尹子无师徒关系，二人活着时没有交集，关尹子极有可能是老子的再传弟子。

概括起来，在老聃卒后，身后之事发生着两条变化：

其一老子作品之变。《老子》母本，经过众弟子及再传弟子之手，不断被拆分、释解（按：先秦时期本人的著述尊为“经”，其后学为之传、注，有“经”“解”“说”之谓，然后经、传一并流传），字数不断增多，衍生出众多版本。历经战国、秦代，至汉已基本定型为今本《老子》（《道德经》）。关尹子的《太一生水》，以及不知出自何人的“道生一，……三生万物”之论，都是这样产生的。

其二老子身份之变。老子由人成为了神，这一变化是与作品的改变同步进行的。据《庄子》记载，至少在战国中后期，老子还是“古之博大真人”。按司马迁、刘向所记，在西汉前期，老子已经具有半人半神的形象。到东汉延熹八年（公元165年），汉桓帝派中常侍管霸前去苦县创建老子祠，老子才真正成为了神。万幸的是，这时候老子的出生地仍很清楚。

本文节选自《老子其人与宋国历史若干问题考辨》

2022.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