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红了

小荷文学（魏以进）

　　魏家坡的桃花红了。栽培嫁接桃树的父亲不在了，摘桃子洗桃子的母亲也走了。一树，又一树的桃花，似彩霞，映照着老屋的砖瓦。天气有些阴沉，一只蜜蜂扣子一般缀在花蕊上，像是在寻觅，等待。父母就长眠在老屋后面的凹地里，墓是圆的，四周用水泥和弧形的条石箍着，左邻右舍都是魏姓的先辈族人。也就并不弧单，在另一个世界里还有说话的，交流的。前面的三口堰塘呈纺锤状排列，中间的大，被人挖得很深，但挖起的塘泥并没运走，堆在四壁，反倒缩小了容积。窝里原先有一棵参天的白杨树，父亲生前也不知道树是什么时候有的。后来白杨树枯死，乡亲们还掉了眼泪，日本人的飞机和国民党地方武装的炮火，都没能炸掉白杨树。绵绵细雨悄无声息地落在头发上，感觉不到凉意。插在坟头上的，是用篾签粘的纸花，微风里，仿佛一声呜咽，细若游丝。每到桃花在枝头微笑的时候，心底的归乡情愫就会被唤醒，像事先定好的时间闹钟，不差分毫。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心绪会愈来愈浓，说不上什么原因，生而为人，似乎逃不出这一周期律。离开魏家坡多年，可它的影儿不仅没有黯淡，而且一天比一天清晰。那雨后堰塘里鼓点一样冒出的小乌龟，坡后松树林中小雨伞一样撑开的小松菌，后头河里逆水而上的红翅膀白板子小鱼，旁边竹林里躲在竹叶丛中的小斑鸠，都像电影里的蒙太奇一般，一幕一幕地在脑海里有序回放。近乡情怯，担忧的是步履沉重，岁月蹉跎。有趣的是，儿童相见，倒也不显生分。

　　桃花是粉红的，色调悄然传递着热情与浪漫，与眼前的心境竟有些冲突。故乡魏家坡的寄托，像花朵的娇艳，装点了春天里的怀念。托起桃花的五瓣，柔和的弧形，仿佛眉笔勾勒的扇叶。父亲魏宗柱生前教书看书写字，书就是他眼中的桃花。老屋的小房间里，完好地摆放着他买给我们读的书。书都被牛皮纸包着，外面还用细索子扎进去牢牢固定，书皮上是父亲用毛笔工整书写的书名和我们的名字。在那样的年代，父亲勒紧裤腰带，节衣缩食，从微薄的薪水中挤出大部分给我们买书，乡人看来，不可理喻。他那样做了，且亳不犹豫。他是魏家坡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懂得知识对寒门子弟就像面包对流浪汉。每次从外面回到魏家坡，父亲的包里装的都是书。我们兄弟几个总是争先恐后抢出来读，读着读着，不知不觉间竟像是闻到了肉香味。正是从小受到的熏陶，我对书也产生了特殊的情感。即使是电子读物和网络媒体铺天盖地的今天，我也要坚持读书，仿佛只有在书中才能找到桃花一样的感觉。老来怀乡，老来恋旧，书就是昔日的老相识了。与时俱进，是我们应该吸纳的思维模式和方法论，然而刻在骨子里的印迹和记忆，终究挥之不去。那年春天，父亲从外面买回来桃树苗，带着我们到园子里嫁接。父亲剪断树枝，将桃树苗嵌入枝凹，用树皮包紧，再用细线捆好，把全部的希望融进了嫁接好的桃树苗中。不久，桃树苗活了，第二年春天就开出了粉红粉红的花朵。今年的桃花又开了，粉红粉红的，像是在追忆父亲的双手，让两个不同的生命结合，孕育出了崭新的色彩，还有果实。善待生命，即使是一株桃树，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个体，也会拥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桃花虽然艳丽，却离不开适当剪枝和精心施肥，母亲宋玉萍总会在春天里默默完成这一切。母亲没什么文化，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埋头做事。然而，有时候身教会胜过言传，从母亲身上，我们看到了桃花一样的品质。那年大哥病了，被村里的赤脚医生越看越严重，母亲背着大哥，带着我，去宜昌找父亲。那时交通不便，车少，进一趟城，跟现在出一次国差不多。幸好一位开车路过魏家坡的解放军司机把我们母子三人带到了黄金卡，尽管天色已暗，母亲却毫不犹豫地背起大哥，牵着我，顺着铁路一路走到了北山坡，找到了在师专编教材的父亲，把大哥送进了地区医院。不久，我们回到魏家坡，桃子熟了。母亲提着篓子摘来桃子，洗干净后递给我们一人一个。吃着桃子，酸甜的汁液流进肚里，倾刻间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幸福。那时，吃个桃子也是奢侈品，因为种植养殖都算是尾巴，上面不允许。父亲嫁接的桃树挂果后，成了不少孩子的惦记，母亲总是微笑着给前来观望的孩子一个丰满的桃子，自己却舍不得吃半个。奶奶老了卧床不起了，母亲就把桃子摘下来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喂给奶奶吃。后来母亲病得认不到我们了，我们也一小勺，一小勺地，给母亲喂饭。母亲随父亲迁居县城小溪塔后，一刻也闲不住，在一些边边角角的空地上种菜，吃不完的就送给父亲的同事，还不忘栽种了一棵桃树。桃树开花了，父亲母亲搬离了原来的住所，住到了公路旁，很吵。

　　春天来了，家乡的桃花又红了。站在嫣红的桃花旁，望着大王岩上缭绕的云雾，剪辑记忆的碎片，绣成春天的怀念。父亲和母亲栽培的桃树，像彩霞一样绽放着绚丽的花朵，那是我们眼前的大片，穿越今昔，历史与空间。

　　魏以进，教师，写作者，宜昌市作协会员。百余篇散文于UN《New China 》、香港《文汇报》和《湖北日报》等国内外报刊发表，出版有散文集《故乡魏家坡》。创办小荷文学社，培育文学幼苗，指导学生所写千余篇习作发表于各级各类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