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

三白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  虎年元宵刚过,有消息传来:赵农脑梗去世。伫立良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 我与建华兄电话,他说半年之前他有了一次小中风,可能西安疫情就医繁复,也可能是没太重视,于是发生不测。我与西昌电话,西昌说,那日晚师娘去书房,敲门不应,开门进去,赵老师已歪倒在沙发里,终于不救……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 隔日讣告,只短短两行。一说他是谁:西安美院美术史论系教授、博导;一说举丧办法:亡者遗愿,不设灵堂不收花圈不收礼金不举行追悼会。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 与友人私信:有点像大先生,通透而又自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 翻出他与我的手机短信,短信不多,加起来一年也不过十条左右。大约每逢年过节或外出游历或读得好书,每有触发,他会发一些他散发情感的诗,文白相间;还有一些与我有关的行程告知,前年他来学校做报告,说可以碰碰头,正好我带学生去太行山了。他回:“哦,不巧,我们换防了。”我们从不交流私人生活的事,朋友有次说起,他女儿中央音乐学院毕业,年纪轻轻网上粉丝拥趸无数。我好奇询问,他只发我五个字“二胡赵丹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 找到了他的《园冶图说》,久未翻动,覆了一层浅浅的灰,扉页上有他的签名,也泛着点点黄渍。书是那年再版,西昌要回关中过节,西昌是他的学生,我说,卖得如此好的书,方便代我向赵老师求一本,也好一睹为快。赵农的书我读的不多,印象较深的是书里的闲笔。如他说,买不了园子,可效李渔,“贫士之家,有好石之心而无其力者,不必定作假山。一卷特立,安置有情,时时坐卧其旁,即可慰泉石膏肓之癖。”什么意思?大概是说世间一石一木,心里有最要紧。</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5px;">  河边的风开始有了暖意,走在护城河的步道上,柳枝掠过头顶,开始有了萌萌的点点粉绿,人来来往往,有的跑步有的漫步有的在用后背撞树,穿着滑轮的孩子从身边飞驰而过。相门桥底下的木桩上,那只白鹭依然坚定不移地守望着水底深处,并不关心岸上的人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5px;"> 我与赵农走得不是太近,认识他是建华兄的关系。建华早年任职通州工艺美术研究所,赵农做民艺研究,与他有交集。建华祖籍胶东,在南方久了,携了江南人的温润,北人南相,相处容易。建华兄后来与我同事,他做教务长,赵农来学校开会,建华介绍认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5px;"> 赵农西安人,阔额宽颊,顶着一头浓密的短发向后梳着,上唇留着浅浅的胡须,像影像中民国关中的乡绅。白皙丰腴的脸庞上架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一双细眼,温和灵锐,说得一口西安腔的普通话,慢慢的。我们交往大多因为公务,他在美术史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方面研究卓有成效,著述等身。记得一次组织“全国桃花坞年画研讨会”,请他参会支持。遇座中意见相左,他融汇各方关切,以理、以礼相持,不争,不理直气壮,他有他的世故与周全,不失矩。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5px;"> 他说他喜欢苏州,喜欢阳澄湖的蟹喜欢太湖的银鱼喜欢文徵明的园子,爱说自己是半个南方人。写《冶园图说》,他常来苏州,去松陵去园林去水巷。他曾祖父是清末总理衙门大臣、军机大臣赵舒翘,曾任江苏巡抚,只是人到中年,替朝廷背黑锅,死得惨烈。巡抚衙门在书院巷,他说有机会,他最愿意到书院巷一带转转,逗留一番。“有时也就站着看看,发发呆。”抚辕宋时是书院,现在是苏州一所卫生学校,有一群未来的护士看护着,保护得很好。小巷对过不远处一排红墙里是旧时的府学,红墙外马路对过不远处是《浮生六记》里的“沧浪亭”,门前有一泓碧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15px;"> 吴建华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5px;">  倒是最近几年,在北京开会我们经常碰到,多了一些私下聊天相处的机会。早春三月,北京宾馆的空调还是开得很热,好像不要钱似的。他依旧穿着羽绒服、毛衣,额头上沁出汗来。我说可以宽宽衣,他只是解开拉链,用手帕按按额头,说不碍事。有时他会带一包茶叶给我,说宾馆的茶不好喝,嘱咐服务生换掉。他京城朋友多学生多聚会多,晚上休会,可能怕我寂寞,常邀我一起出去参加。随他去多了,大体知道了京城民间饭局疏阔格局:赶很长的路,寻一不起眼门脸,吃很烫的羊蝎子火锅,喝很多的酒。他善饮,用什么下酒不重要,喝什么样的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酒,当然有好酒更好。与不断满上不断干杯一起的是他不断打开的话匣,天南地北江山社稷文章,他汗盈盈笑盈盈,解衣盘礴,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肤白,脸上泛起霞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5px;"> 这是别样、鲜活的赵农。谦卑温厚的外表下透着深深的不羁,世俗光荣的阴影里掩映着长长的不甘。他与现实走得很近又刻意保持距离。就像你觉得周星驰离现实不近,张艺谋离现实太近了一样。有人说艺术是唯心的,不是唯物的,那他就是唯心的,深度的镜片后面充满了他的坚定、向往与热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5px;"> 一日会议安排各自在房间看材料,及晚,他短信说昨天有学生来看他带了一些啤酒白酒,问我是否去他房间一起喝一点。我不善酒,主要是从来没有觉得酒好喝,但我常愿意与有意思的人喝一点,酒的好处是慢慢会忘记自己顺着自己不与自己为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15px;">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电视柜、地毯上堆放着各色酒瓶茶叶饮料零食行李箱,茶几上书桌上电脑香烟烟缸茶杯文件材料横陈,床上被褥堆放在一边,摊开着几张他的山水国画,他短袖汗衫,眼睛瞄着他的画,旁边纸杯里倒着白酒,看样子已经喝上一会儿了。见我进去,他起身递烟泡茶,说,抱歉,房间有点乱。说家里书房也乱,老婆常要帮他理,他不让;说你看着乱其实很有秩序,我知道要的书要的东西在哪里;说建华羡慕,但又做不到,架不住他夫人干净啊!说完大笑。我内急借用卫生间,洗漱台上牙膏牙刷剃须刀玻璃杯、地下毛巾浴巾都散乱放着,马桶里尚有一泡污物未冲,出来按了按冲水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知道我不太能喝,他给我开了一瓶啤酒,后又找出几包花生、鸭脖什么的,说刚才去宾馆小卖部买的,好吃的。又指指床上的画问我如何?我顺势马屁了一下,蛮健朴的,有金冬心笔意。他开心。那天喝了很多酒杂七杂八说了很多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他说他土生土长西安,从他记事,虽然一直住在祖先遗留下来的房子里,但已经很破败了。前后三个院子,前两院分别缴给了他人,他和兄弟同大伯一家住在后院。他兄弟俩住东侧,大伯一家居西侧。旧宅院就是一个大杂院,情形与政权更迭后的大多数宅院差不多。 他说贾平凹当年来家里喝茶聊天,就是在他当时住的东厢房,花窗都是歪歪扭扭的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贾平凹后来写《老西安》,说原先甜水井街几乎就是赵家府,赵舒翘死后,家境一败再败,屋舍典卖从一条街到半条街,半条街到三处院落,三处院落变一间陋室。陋室住的就是他。据说赵舒翘生前曾为房子盖得有些过头而自责:“房子盖得太高了,门面太大了,将来子孙怕会受连累。”此话是否确实,无从追究,但很像是总理衙门大臣应有的智慧。曾国藩、李鸿章都有这样的警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中国读书人有死穴。“士农工商”,“商”集聚财富太快,历朝历代帝王都重点防范,手艺人是当然被瞧不起的,种田人有温饱被鼓励却没地位。读书取“仕”是唯一光明的追求。成了仕便有了权,有了权便有了势,有权有势便有了钱,都有了,便耀祖光宗庇荫后代。但福大祸也大,一部《石头记》说的就是这故事。老庄给世人敲边鼓,说这里有轮回,当心。局中人常常弄不醒,祸到临头为时晚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赵舒翘临刑前曾遗训子孙:“多读书,少上考;钱少攒,饭吃饱;房盖低,地种少。”情之切切,西安民间广为流传。 “我好像一直都在践行着先人的期望,这辈子,房子住得低,现在建筑的标准两米七左右,也很小也很少,地就别谈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读书,还好做了一点学问,也算不辜负先人。”他拿起杯子喝上一口,话有点苍凉有点自负;转而又说,他夫人常在北京照顾两个孩子读书,他日常事务无非上课读书写作、游历交友。在学校时,平日生活起居,基本由他的研究生博士生照料,他的书房就是他们的据点。前些时,有一个曾在国外打点零工的海龟,赚了点小钱,正好与我们一起吃饭,眉飞色舞,大谈“读书无用”,说你们辛辛苦苦读了毕业出来,一个月拿那么一点工资,还不如我打几个小时的工钱呢。他听了很不舒服,有点生气,这不是来砸场子的吗?进个蓝翔技校,学门手艺糊口,那人生已经败了一半了!说完,他笑了笑。场子是砸不了的,但他不喜欢这种论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他哪里懂得!”他猛抽了一口烟,又补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那天退出房间时已是很晚,整个楼已经安静下来。终究出身不一样,赵农身上有一种老派读书人的东西:克制、内敛、执着,还有一些自嘲与颓废情怀,是一个有意思的人。阿城说,颓废是文人书画里根深蒂固的一种气质,是一种含量非常大的精神。李白苏轼张岱陈老莲身上都有。又说,颓废很怪,只有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才迷人。赵农身上有一种迷人的东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赵农在石壁</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  2019年中秋他开会来苏州,我们几个朋友约他一起去了光福石壁禅寺,中午在太湖边吃农家菜,有他喜欢的“太湖三白”。晚上他说他要去会会王稼句,说他带了好酒。我有事未能一起去,不想这竟是最后的一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 赵农是一本书,未待大家好好读完,合上了。再过几天是他七七四十九的忌日,学庄子鼓盆而歌,以寄思念。</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