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体小说：松陂渡

矛也

[ 导读：辛丑年底某天，去大汴田之富头村购买山泉桶装，后溯禾河新修大堤，至梦里萦绕的松陂渡口。

河水清瘦，旧时的光景氛围几乎荡然：绵延的松林消失了，裸石的河滩不见了，穿梭的渡船无影了，熙攘的码头土掩了。

大地一片寂寥，江水了无波澜，唯见候渡的古亭，孑然扁卧在零雨冽风的沙洲上，诉说着曾经的岁月，岁月的曾经。

愿时光能缓， 愿故人不散。但时代的脚步总是前行匆匆。

抓住记忆的尾巴，难免怆然，写下渡口的故事，渡口的缅怀：淳朴的乡情啊，不 去的善良……]

松陂渡

（散文体小说）

绕经小城，下行十里，近乎90度的一个险滩大陡弯。流缓处，便见禾河要津一一松陂渡。南岸，它连接东乡的汴田、横江市与东门台上等地。北岸码头上来即埠前，出小城北向的第一个商埠重镇。

每单日，埠前当墟，渡口之南，一片开阔的鹅卵石河滩上，候渡之人云集，船来人走，整个上午，梭穿般繁忙。

等待来船时，大人们见熟而三两攀谈，小孩则捡起片石，斜撇江心，轻浪溅起一线，石飘飞走远者拍手雀跃。

江北为高悬岸，沿壁挖出一条三尺小径，作码头上下通道，因常年行人络绎，地上寸草不生，雨天光滑如鉴，时有货摔人跌跤之事。

从前，撑渡之人（艄公）由地方长老遴选得之，多为无家务干扰，可脱身耽夜，且为人大度、脾气不躁者。

白天除了饭点，艄公多在船上，船尾部舵把前有一低矮小木屋，春秋冬时，艄公龟缩其中以待渡客。夏天，见两岸无人，他也会上岸，穿过滾烫的沙滩，到候渡的亭子或松林间稍坐，这时渡客来，得等上一会，而渡客手搭凉棚，仰天一叹，也懂艄公艰辛。

若本地人过渡，有的会拿起竹篙自己撑渡，艄公则用小戽一起一落，淘干舱间积水。得片刻闲暇，或卷筒生烟，坐在小木屋的平顶上，衔着烟卷，慢慢吸着。

秋冬时节，遇上娶亲迎新的队伍，艄公会得个利市（红包），他也不当时拆封，不给人喜色，更不想让人尴尬，回到家，随多少交给老婆。老婆忍不住，会把包里多少扬扬出来，封得多的，若是附近人家，见了新郎新娘，人们会投去艳羡的目光。对封得少的，倒也没有鄙视，那年代娶个媳妇都不容易。

扬其十一月十八娶的亲，新娘子怀忠那边人。迎亲的队伍到得渡口，天已过午，艄公看待渡的多为腿脚不怎灵便的老人，想让他们先行过渡，却不想老人对他说：迎亲的队伍先过吧，不要误了人家婚礼喜宴。几个年青人听了也退至一旁，等着看新娘子。

当时的新嫁娘，过了坐轿，误了骑马，赶上文革，只坐在自行车上，让人推着。也没盖头，素面朝天。腼腆内向的，见了人，手脚无措般，娇羞地低着头；胆大开朗的，对着路人抿嘴微笑，脸上像开了两朵花。

扬其的新娘子来到渡口，吹吹打打停了，小孩们见了漂亮新娘子，便齐声：打锣拜堂，泥（乡音读wang）鳅钻（读gan）涵，打锣拜堂，泥鳅钻涵……

新娘子笑也不是，怎也不是，一只玉手半掩在羞涩娇娜的粉脸上。

艄公姓倪，附近的汴村人。朱毛红军挺进赣南闽西后，留守的井冈红军压力山大，乔恪率红十七师到北乡开辟根据地，桃花山青年一时踊跃参军，组建了一支”桃花山连”，乔师长亲自授旗。红军于月峰一带与敌遭遇，倪松原大腿负伤，随部队撤至埠前，于松陂渡过河。情况紧急，部队带上他不便，就将他秘密托付在汴村一户人家养伤。伤好后，已没了红军消息。那户人家没儿子，只生育了一个女儿，见倪松原人忠厚勤快，就招他为婿。而他也因为红军身份，一时不方便回去，就在汴村安身立命。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由大队举荐，他成为了松陂渡艄公。

这附近一带人家过渡，多是包年费，腊月里艄公托由其家属代管渡船，自己则挑两个箩筐，一 一上门，有钱给钱，冇钱量米，年前几天，也有人家给几斤煎饼糕点，这统称“收年米”。没包年的，过渡一次五分钱。大队里还给他记着半个劳力的工分。渐渐的，老倪兜里有了几个活钱。老婆去世了，儿子一个人在家里自在。为报答这份工作，他就在候渡亭的小屋子里搭了个铺，以方便往来群众。

三天后，到了“落油”的日子。东乡一带的习俗是女方母亲亲自，或请其他嫡亲在女儿出嫁的第三日，带上个小男孩（必须的）一行四人去男方家，叫“落油”。而北乡习俗是回门，即新娘子偕新郎婚后三天回娘家。

扬其选择随女方习俗，挑着一对花篮去岳父母家，他一路喜气，不断与人招呼着。阳豆一身红衣衫，脖子上扎了条白色丝巾，俩人一前一后，但阳豆并不搭理他。看来，新婚闹了点小别扭，新娘使着性子呢。上了船，扬其一屁股坐在船舷上，阳豆过去踢了他一脚，嗔怪地：你的屁股不值钱呀。船舷上人来人往，泥沙不少。扬其站起，在屁股上掸了两下。有熟人笑道：扬其戴笼头上轭啰。扬其使劲瞪了她一眼，阳豆故意不看他，拉了个脸。船渐渐靠北岸了，老倪从船头过来，叮嘱阳豆：船到岸，有一撞，拉住老公的手。

下船时，老倪大着声对扬其说：你老婆好标致哟，搭上那条丝巾，下凡仙女一样。

扬其嘿嘿地笑。

后天回来，一上船，阳豆抓了一大把糕点，满脸笑意，硬塞给老倪。老倪收下，叫她回到船舱，招呼：我开篙啰。

老五是对岸的埠前人，一条划子小船，一张渔网，不雨的日子，常在江上讨生活，自然与倪松原相熟。过渡口时，遇渡船老五主动避让，倪松原便与他招呼：老五，今天手气好吧？老五若是回身，会从扁篓里挑一条四五两重的鱼扔过去：给你老弟下酒。

遇上老倪的饭点，他又爱喝点小酒，有人不愿等，便会招呼：老五一一 老五马上划船过来，将人妥妥地送到对岸。

河里涨大水，老倪得罢渡。人或有紧急，这补缺的任务就交给老五了。他这条船小水用篙，大水使桨，方便快捷，加上几十年的水上功夫，风浪再大水流再急，他也应付自如，如履平地，因此即使三四倍于平常的过渡费，要过的一样过。

老五不会去抢客人，没人找渡，他就在渡口上下撒网。打的鱼多，便趁鲜提到岸上村子里去叫卖。一种浑身长刺叫黄牙公的鱼，人不想要。老五就对犹豫着围观的人道：拿回去，懒刀里剁，小文火煮，吃过你会咂口舔唇。再便宜个几分钱，就有人买下了。

卖了鱼便去沽酒，拐到村东头，在李寡妇家打上几斤酒。李寡妇娘家以前开酒坊，传得她一把酿酒好手艺，一种开朗好性格。见老五来了，李寡妇老远就招呼：五哥，上次的酒就喝光啦？老五回笑：酒就像你这个人一样，又醇又香，就想着多喝点，多喝点，这不，一下光了。有时想讨她点便宜，比如在她白晳的手上摸捋一下，李寡妇也随他，懒得计较。不过得适可而止，过度了，李寡妇也拉得下脸。

老倪饭点时，船被人撑渡过去了。吃过饭，见这边有人等着过渡，却仍不见船。老倪双手合作喇叭状，一声“老五”，老五即快船过来送老倪过去，让他再将渡船回撑南岸。老五绝不会算计着趁虚捞生意。老倪有时会把剩饭菜递给老五，老五将它做饵料，投放在较深的迴流处。

那天吃过午饭，见河边有一人踏踩着江水来回走动，老倪赤脚在滚烫的沙滩上快步匆匆。到了那人身边，问：过船？

那人回转身，十四五岁一男孩。男孩说：我游过去。

北岸那边有几个人头深，你敢？

那么深吗？他挠挠头，又说：我没钱。

老倪看了他一会，说：钱重要，命重要？一一上船吧，送你过去。

一问，他是与父亲斗气出来的。船快到北岸，老倪又调转船头撑了回来，掏出一块钱，叫他赶紧回家。男孩不要，往岸上走了。

傍晚，收好船回到候渡亭，见自己床上躺了个人，轻轻鼾声香甜睡。老倪靠近一看，这不是中午那小子吗？

喂，你这是干啥，赖上我啦？

我就睡了会，天黑了？他揉揉眼睛，惺忪问道。

吃过晚饭洗了澡，老少俩上床睡觉。这小子白天睡饱了，有得话说。他说自己不是坏人，姓尹，家在县城XX街，父母在民政局。听说新疆有招生，这次想在小屋岭扒车去那里。老倪听着，不作声。天一亮，就请牵牛出来的村邻叫自己儿子过来。儿子来了，老倪厉声：给我把这小子送回去，立刻马上！

下午，一名三十多岁的汉子骑车过来，给老倪送了一面锦旗，上书：

赠倪松原：

古道热肠

老倪坚辞不受，老尹把它钉在候渡亭的正中央，熠熠闪光。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一天，一名干部模样的人过渡，谈起湘赣边界根据地的创建纪念日，说乔恪将军回来了。老倪心中一惊，当年创立桃花山连的情形又历历在目，正是连长把乔师长亲授的“桃花山连”大旗交到自己手中。

第二天，他吩咐儿子：你去船上照看一天。儿子很惊讶。

你不要这样看我，我今天要去县城，找乔恪，看老首长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当年旗手。

中午，他沮丧地回来了，因为纪念活动已经结束，乔将军返京了。儿子破例来到候渡亭，与老爹对饮几杯，老倪与他详尽讲了自己的红色故事。一种想法在小倪心中萌发。

老倪的酒量减少了，他要积攒去北京的盘缠。1965年的中秋节一过，老倪准备动身前往北京。当时局势有点紧，出门须带上开具的路条（证明），他抽空去了趟公社。文书把这事汇报给陈书记。陈书记找到他，说：老倪你字识不得几个，北京城那么大，人家更是中央领导，你去哪里找他？

旁边人也劝他不要去：你管着渡口，责任重大，哪抽得开身？陈书记又说：以后将军再回来了，我们第一时间告诉你，你再去找他，行不？

他们一说，老倪也意识到其中的困难，但到底心有不甘，怏怏回到了渡口。

第二年，到处是串联的红卫兵。有徒步去井冈山的，经过松陂渡，老倪向他们收过渡费。他们大笑，说：大伯，现在红卫兵坐火车汽车都不要钱了。

老倪说：有这等好事？

晚上，他把这事说给儿子听。儿子说：爹，让我去北京吧，说不定能圆你的梦。下一天，他去县城买了套军黄色衣服，一块红卫兵袖章。微弱的油灯下，老倪把全部的积蓄和“小心”的叮嘱交给了儿子。

老倪记得儿子出发的日子是12月1日。他哪里想得到，这是他们父子俩最后的……

儿子去往北京后，老倪很开心，想象着老首长接见儿子，打听自己的情况，然后邀请自己

去北京，见到很多很多老战友……

他每天都把自己的臆中喜悦分享给老五。以至后来老五见了他，第一句就是：儿子回来了吧？

一个月过去了，二个月过去了，儿子没回来，也没消息。难道儿子在北京安排了工作，当了兵？

一年过去了，二年过去了，他始终不相信意外会发生，总觉得儿子在某个地方幸福的生活着，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老五渐渐的老了，但他还能撒网，只不过撒得没以前那么圆，那么远了。捕鱼不多时，便不去卖了，拿到候渡亭，与老倪煮了喝酒聊天。

阳豆家在渡口不远处有块地，种上了蔬菜。大清早，她不时摘一把放在船上的小木屋。

1980年代，老倪的红军身份得到了确认。见他孤老伶仃，乡里汇报到县里，县里民政局尹局长见到“倪松原”三个字，眼中一热，立即安排他住进了西郊武功坛的干休所。

他衣食无忧，听听鸟鸣，看看蝶飞，在那个小山谷安享着晚年。

倪松原与松陂渡彻底告别了。

又一个传说谢幕了。

2008年，国家推行渡改桥工程，在渡口下游二三百米处，松陂大桥建好了。“松陂渡”，彻底从地理版图上消失而走进了人们的记忆。

村委准备拆了那个孤零零的候渡亭，文保部门得知，出面拦阻，说：当个历史见证吧。

2022.2.4立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