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往事

侗情时代

作者：菜根

摄影：石金志

年后的某一天，父亲去了皮所小学，三叔回了他的十里塘，家里冷清了许多。吃过晚饭，四叔也不见了踪影，二叔、四姑没过来，妈妈哄着哭闹的弟弟上床了，火塘边就只有我和公公奶奶五姑四个人，百无聊赖的。

火塘的铁支架上正炖着一大锅用干稻草切成碎末的牛饲料，锅盖边沿冒着热气，氤氲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忽然，轰隆隆的一声雷鸣，由远而近，就像在楼上的木地板上，正有人拖动着笨重的东西，从我们家（我指的是父母的炉灶房）那头，拖向公公奶奶家这头，沉闷而冗长。

这是开春以来沉寂了近半年的第一声雷鸣。

“响雷了！”奶奶喃喃说着，“牛要流眼泪了。”

五姑自顾自忙着她手上的针线活，公公也没搭腔。他闷着头坐着，解下脚上缠绕着的黑裹布，裸露出黝黑的脚板。他的一双脚，包括脚趾头，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皱纹、皴裂、疤痕造就的“沟壑”，阡陌纵横，不忍目睹。他把火钳伸进火边的热灰，准备着用它熨脚上还未痊愈的冻疮。

“牛为咋要流泪呢？奶奶。”我依傍在奶奶身上，充满着好奇。

“牛要干活了，宝。”奶奶说着，瞥了一眼公公的脚板，“公公也要下田干活了。”

“好呀！我又可以吃到泥鳅了。”不谙世事的我并不明白奶奶的意思，反而兴奋起来。春节过完十多天了，肉菜也断了十多天。想到香喷喷的辣椒炒泥鳅，我咽着口水。

我好盼望着这样的春天快点到来。

只要是晴天，蓝天白云，公公就带着我，牵着牛，走向对面的那片梯田，有时还穿过山坳，走到山后的“泊洛”的田野里。田埂下、裸露的土坡上，蓬蓬地生长着翠绿的嫩草，开着各种不知名的小花，和风如滋，一派的生机蓬勃。

公公吆喝着牛，埋头耕着田。我坐在田埂上，看着他，看着他挥舞着细长的竹鞭，使唤着喘着粗气的牛，吭哧吭哧地往前犁着。

公公时不时从犁铧翻滚出来的泥土里，抓到一条条来不及溜掉的泥鳅，送到我身边，放进浸在田水里的竹篓中。竹篓里的泥鳅越来越多了，它们在竹篓里拥挤着，翻滚着。我开心极了，伸手进去，深入泥鳅堆里，撩拔着，感受着滑溜溜的泥鳅从我手指间滑过去——那是种丰收喜悦的感觉。

也就从那时候开始，公公再也没有闲着，好像永远有干不完的农活。天朦朦亮就起床，割草、喂牛，接着扛着犁铧或齿铧，或单纯是腰间别着镰刀或柴刀，肩扛着锄头，早出，晚归，风雨无阻。每次回来，不是一身湿透，就是裤腿上、衣袖上、头顶上粘满了泥浆、草屑。

公公没带上我时，我也没闲着。

我们家入屋石阶的拐角有三棵树，并排着，一棵李树，一棵梨树，还有一棵石榴树（确切来说是一丛石榴树），依次按着它们的预期，开花，结果。

春天第一声雷鸣响起前，李树花儿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放了，光秃秃的枝桠焕发出早春的生机。千树万草还在沉睡之中，这样不起眼的小花特别的抢眼。第一声春雷响起之后不久，光枝桠上抽出了嫩芽，满树的鹅黄嫩绿，又花儿点点。接着花儿开始凋谢，豌豆般的李子顶着蔫萎的花朵，像从树皮里破“土”而出似的。

李树紧挨着我们家的菜园子。

菜园子是奶奶的天地。菜园子用细竹子编织成的篱笆三面围着（一面是石砌的高坎），还用细竹子编织了一扇门。奶奶走进菜园子时，我相跟着，拿着一张小板凳，端坐在竹篱笆门口，看着奶奶干活。

奶奶把整个菜园子锄成一块块的长方形的地，一块播下青菜种子，一块播下辣椒种子，一块播下四季豆，边上种着海菊、南瓜，种类繁多，却布置得井井有条。从此，她几乎每两三天都要走进菜园子，播种、施肥、薅草、搭架……忙得不亦乐乎。

在她的精心照料下，青菜苗、辣椒苗、海菊苗、豆苗、南瓜苗的嫩芽儿相继顶着泥土冒了出来，渐渐的长高。我看着奶奶把成型的青菜苗、辣椒苗拔出来，栽到别的菜园，当然这个园地里还留下部分；我看着豆苗一天天的长大，探着头，愣头愣脑的，顺着奶奶搭好的竹支架一柞一柞的往上爬；我也看着园地边缘的南瓜苗一天一天的生长，依附在竹篱笆墙上，像听话的孩子，顺从地延伸，沿着篱笆上蔓延。不出一个月，菜园子内外，已是满眼的绿色。

犁田要犁两轮。第一轮犁秧苗田，把田犁得又精又细，先用犁铧犁过，再用齿铧又来一遍。把泥土犁匀了，田水也让它刚好漫过泥土，能湿润着泥土即可。接着就是撒下稻种。

稻种发芽了，越长越茂盛。没过多久，整块秧苗田绿油油的，一大片。接着就是犁其它田，准备着栽秧。

公公犁第二轮田的时候，奶奶的菜园子里青菜也已经长到可以食用了，青椒也可摘了。每次公公去耕田，带回来泥鳅、黄鳝和小鱼，奶奶就走进菜园子，摘回来新鲜的青椒。她先把泥鳅、黄鳝、小鱼煎黄，放上切好的青椒，一炒一拌，那个美味呀！无法形容。每次我都胃口大开，总是要多吃一碗饭。

这样的春天又怎能不令人向往呢？

何况除了可口的饭菜，我们家那三棵花树也相继绽放着，一棵接一棵的，李子花谢了，梨花开着，梨花谢了，石榴花开着。那都是很好看的花，白的白得纯净，红的红得夸张。我的整个春天五彩缤纷，都有鲜花相伴。

在我眼里，春天欣欣向荣，多姿多彩。我很喜欢这样的春天。

只是我不明白，第一声春雷响起时，五姑漠然，公公黯然，而我，欣欣然，我们的态度截然不同。我就奇怪，难道他们不喜欢春天么？

直到多年后，我上了高中的一年暑期，有一次搀扶着重病在床的公公起来，搀扶着他走出房间，我才发现公公原本强壮的身体已经瘦骨嶙峋。回顾过往，我就想，公公的身体不是病垮的，而是被长年累月无穷无尽的农活拖垮的。几十年如一日，他承担着一大家人的生活重担，先是抚养了九个子女，又要养育着满堂儿孙。而春耕秋收都是他最忙最累的季节。第一声雷鸣对他意味着什么？那就不言而喻了。牛听到第一声春雷流泪不流泪，我不知道，但公公肯定流泪，只是他的泪水都流在肚子里，没人看得到。

原来，我童年所向往的、所经历的所有春天，都是公公他们用他们顶天立地的身体，为我支撑起来的美好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