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天堂记虚

吴旭东

<p class="ql-block">文:许俊文 摄影:吴旭东</p> <p class="ql-block">拍摄地:安徽池州市贵池区</p> <p class="ql-block">  去仰天堂,缘于意念微妙的那一 动 。</p><p class="ql-block"> 当时,我正躺在杏花村黄公酒垆的草地上闭目养神。是的,为诗人杜牧曾经畅饮的那酒忙碌了一年,想享受一下江南寒冬里短暂的暖阳。朋友却在电话里说,新年第一天,该把事情放一放了,不该放的也得放一放了,去仰天堂看看,总该可以吧。</p><p class="ql-block"> 经他这么一撺掇,我原本安静的心就活泛了。这人心一活,就像被风蛊惑的浮云,你拴是拴不住的。况且,又有这么个值得玩味的好地名,不去,恐怕心是不会安分的。</p><p class="ql-block"> 我这人,对地名比较敏感,譬如瓜洲、米兰、阳关、漈下村、秋浦河、杏花村、盱眙等,我都是冲着名字去的。去了,不管怎的,图个心安。</p><p class="ql-block"> 其实,仰天堂有什么好看的呢,不就是一座山,山上有座庙么?这话,不能说是错,但也不能说是对。这就等同于说“人不能单靠吃米活着”,乍一听,是这么个理,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全是那个理。仰天堂的山是寻常的,庙也是寻常的,去过那里的朋友跟我提起,都说没啥看头。在去往仰天堂的路上,我跟一位“放冬口”(位于山间的田畈里,生长着许多嫩绿的冬青草,可放牧)的村妇打听山上的情况,她手都懒得指,只努了努嘴:抬头不就看到了么,爬上去一身汗,不值得哦。我下意识地目测一下,此山高约五六百米的样子,却陡峭。轮廓模糊的山尖上挑着一朵云,我仰望了半天它也没挪动一下,像一面风中静止的灵旗。听说这朵云的定力非同一般,你无论什么时候眺望,它总是那个禅定的样子。我想,一座山再普通,能有一朵云不离不弃的眷顾着,厮守着,想必这山也是有几分灵性的。</p><p class="ql-block"> 上山的路极难走。陪同的朋友二十年前上过此山,说是有一条小路可以勉强通行。然而,眼下那条小路已被疯长的野草与杂木挤兑得踪影全无,于是,我们只得在没顶的斑茅与藤树的纠缠中,手脚并用地且钻且行,摔跤是难免的,受点皮肉之苦也并不奇怪。想想通往“天堂”的路也许正该如此吧,它不会让你顺畅的抵达,更不会让你平步青云。这一想,心中也就释然了。</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我都在猜想,为什么叫“仰天堂”呢?想来想去,也许是此山的高度使然吧。你看,山下的田畈是低的,路是低的,村庄是低的,李白曾五次游历的秋浦河也是低的,而那些世代生活在低处的人们,总渴望一种高度,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虽然他们无法企及,但终生俯身大地,偶尔仰望天堂总该可以吧?因而我敢说,仰天堂与其说是一个地名符号,倒不如说是一味虚拟的心灵之药。</p><p class="ql-block"> 在山顶上,我见到了那座空洞的寺庙。对,空洞。虽然庙舍倒有十余间,但门前的香炉是冷的,那口黄铜铸就的大钟,上面积着一层厚厚的浮尘,也不知冷寂了多久。相反,野草却来的热烈,它们得寸进尺地往禅院蔓延,尽管严冬暂时阻止了它们放肆的脚步,但开春后它们肯定会更加肆无忌惮,且兴高采烈。</p><p class="ql-block"> 这一切,似乎都缘于那个风烛残年的宋师太。我见到此人时,她半坐半躺在藤椅上,脚下放着奄奄一息的火盆,不知道是谁为谁取暖,仿佛火盆与主人都在延续着生命最后的余温。见此情景,我上前恭恭敬敬地向老人道了一声安,她吃力地抬起眼皮,想把身子坐得尽量直一些,可是努力了几次都未能如愿,就只能那么半躺着,双手合十还我以佛礼,嘴角颤了颤,却没有声音。此时,寒风从手指宽的门缝争先恐后地挤进来,游魂似地到处乱窜,原本空洞、冷落的殿堂就愈发地寒彻骨了。</p><p class="ql-block"> 这宋师太,独守禅院已经七十六年了。这个羸弱的女人,假如她生活在山下的村庄里,这把年纪也该儿孙绕膝了,可她却偏偏把自己的少年、青春、中年及晚年,都交给了寂寞的仰天堂,现在死亡就匍匐在身边,她连喝口热水都艰难。尽管如此,她还是一脸的淡定,神态安详,仿佛一息虽存,但万缘已寂,而一条沿途缀满乱花浅草的往生之路正在她眼前徐徐展开。不怕你误解,我也喜欢“往生”一词。对,喜欢。这个说法比我们常用的死亡、去世、作古更能让人心里觉得温暖、慰贴。往生,往生,它给人以行进的动感与欢快,甚或还有那么几分难以言说的冲动与窃喜。虽然宋师太没有表达她对死亡的态度,但她坦然的神情分明在告诉我,当生命渐渐卸下沉重的躯壳,心灵却获得了解脱与自由,谁能说这不是一种重生呢?</p><p class="ql-block"> 我在禅院里转了一圈,该看的都看了,一切都因为缺少主人的照拂而显得冷寂、荒凉。当我踅回到老人的跟前,想问一问她的身世,可话一出口,不承想老人又施了一个礼,含混不清地吐出“恕罪”二字,顿时让我尴尬难以自容,一时间,我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得那么难堪的捱着。也许是为了给自己找个逃逸的出口,我把话题转到墙上朴初老撰写的那副对联上,我说,一个人要是能够看遍千江月该多好。听我这么一说,老人一直微阖的双眼慢慢地睁开来,目光只一闪,复又合上了。许久,她才轻声低语道:人生也有涯,那是不可能的。人,只要守住自己的一方明月,那千江月又有什么相干呢?老人的话再次使我脸红。事后一想,不是什么呢,千江有水千江月,假如你的心灵因蒙尘而晦暗,即使明月当空,那又能怎样呢?</p><p class="ql-block"> 这老人的心中有没有一方属于自己的明月呢?我不得而知,但禅院后那条通往山顶的小路,却多少能给我的想象提供一些似是而非的注释。站在山顶上,可以俯瞰山下那条“四季澄碧如秋”的河流,清且涟漪的河水,观月当然不成问题。想象中的宋师太,无数次于幽冥的夜色中伫立山顶,静观水中皎洁的月华,直到把自己看老,老成仰天堂的一个故事。</p><p class="ql-block"> 试想,一个人一生以看月来抵挡红尘的诱惑,那该是怎样的一种专注与持守!反正我无法做到。我常常在纸上打扫红尘,却又不得不在红尘中扑腾,向生活乞讨,甚至羡慕那些在红尘里淘得真金白银的人。不错,尘埃里的生活是多么养人,你可以昧,可以欺,可以贪,可以各种理由放纵自己的欲望……可宋师太呢,她选择了远离尘俗的仰天堂,用自己那一双干净的手侍弄菜蔬、果树、茶叶、砌房子、修路,掌着油灯读经,寂寞难耐时就站在山顶上看月。她说,自己这辈子吃了很多苦,一直都是心甘情愿的。她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给我看,我轻轻地拢握着,冰凉冰凉的,一直凉到我的心里去。其实那哪里叫手呢,委实就是一截裸露的老树根。眼下,面对着越来越近的生命大限,老人仍一本初心,无怨无悔。</p><p class="ql-block"> ……断续的交谈中,我告诉宋师太,禅院中的那株腊梅开了。老人“哦”了一声,轻声念道,该落雪了。我说外面正下着雪呢。老人又“哦”了一声,就再没有下文了。</p><p class="ql-block"> 在我准备给这篇短文划上句号时,那天一道去仰天堂的朋友在电话中告诉我,说宋师太人已经走了,她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任何人。这么说,她是一个人上路的。</p><p class="ql-block"> 宋师太,你一路走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