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不隔水乳情

越鸟南枝

<p class="ql-block">3月16日下午,父亲来电询问老婆的手术状况,告诉他一切皆好,不用担心。继而又吞吞吐吐对我说,今天感觉不舒服,刚把药吃下去,若不见好,得安排他住院。半小时后,陪护又来电说父亲的病情不见好转,让我联系医院。我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带到医院检查——低烧、慢性胃炎急性发作、肺炎并感冒。十多分钟后,体温骤升至三十九度,父亲忽冷忽热,昏昏沉沉,趁着头脑尚清酲,费力向我交待后事。说自己年近九旬,像熟透了的果子,随时会掉,这次怕是扛不过去了,能熬到这把年纪,已心满意足,可怜我大舅,刚退休便死了,一辈子吃苦受累,没享过什么清福……父亲的一席话让我恍惚间想起久违的大舅,脑海里快速回放有关大舅的点点滴滴,但已仅存留些零零散散的碎片。</p> <p class="ql-block">父亲长年工作在外,每次回家,茶余饭后都会提到一个人——我的远房表舅朱光田。父亲一会儿感叹大舅的凄苦人生,一会儿感慨与大舅的患难之情。看得出来,他既把大舅当亲人,更把大舅当知己。那时,我虽从未与大舅谋面,但从父母的多次言谈中,已勾勒出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大舅小名朱云发,生于1931年,原镇沅县者东区帮迈乡鱼塘自然村(今新平县水塘镇帮迈村老糯租)人。六岁丧母后,父亲朱应祥又迎娶晚娘朱普氏,因晚娘不待见他,大舅便被外婆接到新糯租生活,从此便与父亲成为孩提时最好的玩伴。外婆非常疼爱从小失去母爱的大舅,省吃俭用送他到帮迈学堂念了三年私塾,让大舅享受到了童年短暂的幸福时光。</p> <p class="ql-block">稍大点,舅公觉得大舅可以干活了,强行把他带回鱼塘老家。当时,舅公已染上抽大烟的恶习,整天好吃懒做,十二岁的大舅既要放牛,又要犁田打耙,向地主租种的十多亩田,一个大男人干都吃力,但舅公却全摞给他一个未成年的娃娃。生活的重担把大舅压得喘不过气来,可舅公还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每天不是打就是骂,大舅已然成为一个爹不疼、没妈爱的人。夜晚梦见印象模糊的母亲,醒来看看幸福的弟妹,再想想多余的自己,大舅常暗自伤心落泪。十三岁那年,大舅偷偷跟随革命党人出走镇沅,部队领导看他年小体弱,便把他留在身边当勤务兵。记得大舅讲过,当时他的首长是南方人,爱吃蜜多罗,听说新平戛洒有打锣锤(《思茅厅采访》:一名龙鳞果。打锣槌叶似珠兰而厚,茎宽寸许,长尺余,边有刺如锯。实自苗中出,皮纹鳞。起,熟时色黄,大于碗而少长,若槌然,故名;味甚美,刈而插于瓶,香可月余;顶有丛芽,分种之,无不生者。当地人对菠萝的别称)卖,领导还曾让他跟随其他公办人员一起到戛洒街顺道购买过。镇沅解放后,大舅留在地方工作。</p> <p class="ql-block">1952年4月,大舅被安排到普洱专区土改培训班学习,6月,我父亲也被抽到镇沅县德安区蛮别街参加土改。一开始大搞忆苦思甜的阶级教育,然后按土改政策进行宣传发动,接下来便是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此时大舅培训班刚结束,正等待分工,听说父亲抽来参加土改工作队,不顾路途遥远,专门从普洱步行到德安区看望父亲。父亲从老家者东区帮迈来到德安,路途中感染虐疾,整天高烧不退。第一次出远门的父亲,人生地不熟,又患上这在当时随时有可能毙命的疾病,内心惶恐至极,深怕客死他乡。一见大舅来到身边,情绪失控,嚎啕大哭,并一个劲儿地嘱咐大舅,如果他死了,无论如何要帮忙把他的骨灰带回老家。大舅一个劲儿地安慰他,说我带着大绿奎宁,能让这种病药到病除。果然,父亲一天吃一颗,吃了两天后,疟疾竟然痊愈了。真是九死一生啊,父亲说是大舅救了他一命。</p> <p class="ql-block">土改工作结束后,大舅被安排到镇沅县委,专门负责从镇沅到昆明的送信工作。因常往大城市跑,大舅见多识广,闲暇时均要抽时间来看看父亲,给父亲讲昆明城里宽敞整洁的街道、明亮的电灯、奔跑的汽车、银幕上活灵活现的人物,这些都让父亲感到非常新奇,对大舅的工作羡慕不已。期间,大舅结识了在县委食堂工作、貌美如花的大舅妈,不久后你情我愿、喜结连理。1957年大下放时,为响应国家号召,他们夫妻被下放到农村去,回到大舅妈老家栽田种地,夫妻俩从干部、工人变为农民。同年2月,新平与镇沅县调整边界,新平的和平、那罗、那壮、靛坑、猛珍5个乡划归镇沅县,镇沅县的平寨、金厂、帮迈、库独木4个乡划归新平,区划调整后,大舅便扎根镇沅,而我父亲则被安排回新平工作,从此大舅与我们在行政隶属关系上成为两个地州的人,相互间也少了走动。下放农村后,大舅自学中医,慢慢学有所成,声名在外,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被招进镇沅县医院工作,大舅又从农民变为医生。折腾来折腾去,本应该享受离休待遇的大舅不但享受不了,其工龄还少了不少年。大舅妈和几个孩子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们老实本分困守在农村,成为地地道道的农民。</p> <p class="ql-block">1965年深秋,外婆病危,因牵挂大舅,迟迟不肯咽气。父亲没法,只得到水塘邮电所给大舅拍了封电报。大舅闻讯,东筹西借了100元钱,日夜兼程赶回故里。凌晨两点多才赶到新糯租,一跨进家门便直奔外婆卧室,看到外婆气息奄奄,形容枯槁,眼泪扑簌簌落下来,他急忙趋向前,把外婆的右手贴在自己胸前,轻声叫唤:“阿婆,我回来了。”外婆艰难地睁开眼,见到朝思暮想的大舅,使劲把右手往上伸,大舅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托着她的手掌往上移,外婆吃力地抚摸着大舅的脸,慢慢合上了双眼。大舅扑通一声跪在床前,伏在外婆身上放声大哭,童年的不幸、生活的艰辛及对亲人的思念,瞬间像放开闸门的激流,汹涌澎湃,势不可挡,见者心寒,闻者动容。</p> <p class="ql-block">大舅坚持操办丧事的一切费用由自己承担,说没有外婆就不会有今天的自己,是外婆无私的爱给了他活下来的勇气,让表弟们给他一个尽孝的机会。外婆病逝后,大舅就很少回老家了。</p> <p class="ql-block">八十年代中期,镇沅县筹建白糖厂,派了三十多人到新平戛洒糖厂学习,大舅作为随团医生也一同前往。当他打听到父亲已从新平农行申请回距家较近的戛洒营业所工作时,就让老同学周光和带着他来找父亲,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到我老家。正巧那几天,母亲在楼上挂火腿不小心摔下楼来伤到腰居家休养,大舅就地找了几味草药,外敷内服,治好了母亲的腰病。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母口中时常念叨的大舅,身高一米七左右,偏瘦,额头有点秃,皮肤白净,说话温言细语,面容和蔼慈祥,几乎与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很是让我欢喜。大舅此行还有一个目的,想让父亲找几位尚健在的老人,到老家鱼塘帮找一找他母亲的坟墓。那天我也随他们去了,忙了一上午,但在大家确认的地方却找不到一冢坟墓,最终确认是在农业学大寨时开荒挖了,其中一位老者回忆,当时挖出很多尸骨,边挖边丢,认为都是无主的坟。大舅大失所望,蹲在舅婆墓地位置失声痛哭,不停地揪自己的头发,扇自个儿的耳光,哭诉道:“妈,孩儿不孝啊!您知道吗,我有多么想您啊!几十年来,我经常梦见您,但从来看不清您的模样,我想回来给您点几柱香,烧几张纸,这样的愿望都实现不了啊!”直到大舅哭累了,我们一行人才拖着他步行回家,一路默默无语,心情沉重。</p> <p class="ql-block">大舅几年回老家一次,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因为那时交通不便,从镇沅县城按板井回到帮迈老家,徒步需要五天时间,还要翻越哀牢山莽莽原始森林,所以,大舅妈一直未与大舅一起回过婆家。九十年代初,大舅退休了,特意带着大舅妈回老家认认亲戚。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大舅,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大舅。几年不见,此时的大舅已头发花白,满脸沧桑,身体已大不如前了。印象中大舅妈看上了我家里的一个倒篾篮,说从没见过这么精致漂亮的竹篮,她想带回去背棉花芋。父亲告诉大舅妈这是落籍上帮迈村的四川人晏兴发的手艺,也是帮迈最出名的篾匠了。见大舅妈喜欢,母亲爽快答应送给她。大舅和舅妈还特意在我家留宿一晚,那一夜他们聊到很晚很晚,我熬不住,先他们前上床了。第二天,母亲早早做好饭,大舅和舅妈吃过饭后准备起程,父母亲把他俩送到村口。短暂的相聚,意味着长远的离别,大舅忽然转身哽咽失声,依依不舍对父母亲说:“四妹、妹婿,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回老家了,我感觉已经走不动了,你们也要抽时间来看看我啊!”父母亲被大舅临别前的情绪感染得泪水涟涟,想不到这竟成了他们的永别。</p> <p class="ql-block">经医生抢救,父亲的病情是缓和过来了,可大舅的身影却在我的脑海中久久萦回。思念是一种幸福的忧伤,甜蜜的惆怅,温馨的痛苦。梦里现依稀,别梦念故人,我想天堂一定很美,因为去了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也许那里如我们所愿,没有痛苦、悲伤和难过。我默默在心里祈祷,大舅啊,愿您在天堂里幸福安康,别来无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