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3)—住院

上海岛

<p class="ql-block">  当我们推着母亲迈进病房的时候,正拉着家常的四个病友和家属立刻投过来疑惑,好奇和同情的目光,接着他们就热情地询问母亲的病情和我们的家庭背景,不一会他们就亲切地朝我们喊“老四”“老五”了,俨然成为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1号床身材高大的种菜大爷热心地教四哥种菜的秘诀。2号床身材矮小特爱说话的大爷叫我有事尽管让他女儿帮忙,不要客气。3号床老头虽闷声不响,但他儿子却非常热情,直接拉着四哥出去抽烟。4号床是一个玩世不恭的芜湖市民,说他住院只是维护一下心脏,只为还能继续一天三顿酒,他还邀请我晚上睡他的床铺,他晚上回家睡。前来给母亲打留置针的护士临走还开了一句善意的玩笑:” 这个老奶奶刚出院才几天又进来啦,是想我们了吧!“大家听完哈哈大笑,整个病房洋溢着温暖和谐的家庭气氛。</p><p class="ql-block"> 我乘兴踱步到窗前,惊喜地发现我们住的是江景房。窗外的蓝天白云下是宽阔秀丽的长江,横跨长江南北的芜湖三桥,在金灿灿的阳光下耀眼壮丽。远眺这迤逦风光,我顿觉舒畅了很多,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是啊,我们终于住上院了,只要有治疗,母亲就有希望。</p> <p class="ql-block">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终于等来了潘大彬的副手,他匆匆地拿着化验单走进来,向我们描述着母亲的病情:“血检报告已经出来了,老人家的心脏已经衰弱到极点,全身已经纤维化的血管因为受凉而迅速恶化。电解质紊乱,缺钾,钙超标,而最致命的,是肾功能只剩下不到10%了,肌酐从前几天的230急剧上升到了300多,根据她肾功能不可逆的情况,肌酐指标还会不断上升,达到500以后就是尿毒症,需要透析……”</p><p class="ql-block"> 透析?就是要把病人架在冷冰冰的机器上,抽完全身的血出来,再过滤一遍后,输回身体的透析?让这样一位老弱病重的老人经历每周一次的血透?</p><p class="ql-block"> 这一消息犹如五雷轰顶,把我们刚刚活跃起来的心情一下子击到了冰点!</p><p class="ql-block"> 眼前这位高大帅气的年轻医生,已然变成了潘大彬的钦差大臣,拿着化验单这道圣旨,正毫无表情地宣判着病人的死刑。</p><p class="ql-block"> 我可怜的妈妈……</p><p class="ql-block"> “那下一步该怎么治疗?“我强打精神试探地问一句。</p><p class="ql-block"> “病人肌酐这么高,肾缺少解毒功能,给的任何药水她都没办法吸收,只会增加她的肾脏负担和全身的毒素,所以我们现在也给不到任何治疗方案……”.</p><p class="ql-block"> 我最后的希望火苗也被掐断了。其实他就在告诉我们,就只能让妈妈等着,直到全身毒素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器官衰竭。原来,我们满怀希望千辛万苦把妈妈送到医院只是换个地方等死而已!</p><p class="ql-block"> 我脸色凝重地坐倒在母亲床边,就听见斜对面3号病友胖墩墩的儿子轻声地说:“尿毒症就是不肯吃饭,没有尿,我妈就是这种病,每周都要血透…….”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急切地问:“她现在怎么样?”,“血透了两个月,就在一个月前走了。”我一下子惊愕到无言以对。他妈才60多岁啊,还那么年轻,我来不及同情,只想到我自己的妈妈就更没希望了,虽然我知道40岁的胖敦敦因为父母的拖累至今未成家;虽然我也知道,热情乐观的2号病友摔伤腿半年不能下床,妻子车祸去世,儿子不学好,离婚后留给他一个孙女抚养,只有眼前憨厚的女儿还算孝顺,日夜陪护在床前;虽然我还知道,那个不服老的1号菜农,别看现在声如洪钟,昨晚还因为心脏病突发抢救回来,还口口声声说看好病后继续种菜,存钱给孙子用;虽然我更加知道,那个一脸六亲不认的4号混世魔王,一天喝两瓶白酒,终究会有怎样的结局;虽然我知道,每一栋住院楼都在集中上演各不相同的悲剧,每一个住院病人的背后都是一家人的挣扎和辛酸,但是他们所有人都有被治愈的希望,所以我顾不了同情他们,我只心疼自己的母亲,像是课堂上的差等生,要被老师无情地淘汰。</p><p class="ql-block"> 我拖着沉重的双腿,又缓缓地走到窗前。夕阳刚刚落下地平线,长江两岸渐渐朦胧起来,远处的大桥变成了深褐色铁架,一直延伸到昏暗的江对面。过了这座桥,再沿上游驱车1小时左右,就是我的老家,就是母亲生活86年的地方。也许,这一次,母亲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开开心心出院回家,回到她的卧房,回到她坐了很多年的藤椅上了。此刻的老家还好吗?会牵挂这样一个可怜的老人吗?今后没有了母亲的老家将会变成什么样?</p> <p class="ql-block">  而没有老家的母亲现在很不好,很不好。我们不怕痛苦但怕没有希望,而更残忍的是,尽管没有希望,痛苦还得经历。打胰岛素,喂糊,吃药,扶起来小便,擦洗,躺下来,盖被子,喊热,掀被子,再盖被子,喊疼,坐起来,怕摔倒,躺下来,又喊疼…… 直到夜里11点多妈妈才安静了一会。</p><p class="ql-block"> 一连好几天没怎么合眼的四哥躺在椅子上沉沉地睡去,而我躺在靠窗的4号床位上,听着妈妈因心衰而气喘的声音怎么也睡不着。妈妈此时一定非常不舒服,但一向隐忍的她不轻易向我们表露,何况现在她意识还很模糊。再过一会,就是元旦了,妈妈在和病魔抗争5年后又顺利地度过新的一年,想到这点,我黑暗的心底总算划过一道亮痕,但只掠过一丝欣慰后,立刻又陷入了对母亲深深的不舍和自责中。</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高中住校以后,第一次陪妈妈元旦跨年。其实,这么多年,又有多少时间真正陪伴过妈妈呢?又有哪次真正关注过妈妈辛苦的一生,造访过她孤独的内心呢?</p><p class="ql-block"> 妈妈从小就很苦,没有兄弟姐妹,10岁左右背井离乡来邬家做童养媳,在她父母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其它落脚的地方了。母亲生性内敛隐忍,不善言辞,在刚烈强势的邬家兄弟姐妹中更显得没有地位,却甘于生活在被人忽略的角落,为这个家默默地劳作,为丈夫生儿育女。不过,从她每次聊大哥小时候时一脸欣慰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第一个儿子的出生多少弥补了她当时内心不少的孤独,可后来,当她眼睁睁地看着第二个儿子被活活饿死的时候,想必又回到了无尽的孤独中。从此,她热切希望生一个能和她说说贴心话的女儿。可经过三次失望后,随着她最后一个儿子呱呱落地,她只能认命了。刚开始几年,她还给我穿花衣扎辫子,把我按女儿抚养,但随着我的长大,男孩子的调皮捣蛋粗枝大叶的性格越发显现,母亲只好彻底放弃了。而我继续在外面野着,每次放学后书包一扔就跑的没影子了。</p><p class="ql-block"> 我高中住校后,母亲见我的机会更少了。我偶尔回家只是想着那些儿时的玩伴,所以一回家就又不见了人影,从来无暇顾及母亲的感受,更没问过母亲是否担心过我,牵挂过我,思念过我。在漫长的分离中,母亲和我唯一的联系,就只有她每周一让船大夫带给我的那罐咸菜。她把内心的孤独和对儿子的思念,精心地包装在她亲手做的美味可口的咸菜里,然后求客船的老板带到学校附近的终点站。我去取菜同时会让船带回上周的空罐。当年我只为美味佳肴而窃喜,而只有现在,我才想到,母亲每次在返回的船上取走空罐的时候该是什么心情?罐子满时,一定是满满的惆怅;罐子空了,一定是空空的牵挂。</p><p class="ql-block"> 自从我上大学以后,虽然偶尔也会以看母亲的名义回家,但在老家总参加各种朋友聚会,同学会,走亲戚,待每次喝的酩酊大醉回来的时候,母亲早已睡觉了,哪有机会听母亲的唠叨。在儿子们心目中,母亲太平凡了,平凡到连儿子们都可以忽略她。偶尔听到妈妈说,表妹可怜她儿子们不会买衣服,就送了她几件衣服,可我们这些大老爷们从来都没把这话放在心上,觉得这一切都天经地义,甚至还嫌她总过度担心儿子们的生活起居,过多关心生活中的细枝末节而冲她发无名之火。所有这一切,母亲都以一贯隐忍的态度默默承受,既没有婆家人的理解,也没有娘家人的庇护,更没有贴心女儿在身边可以倾诉,所以没有人去关注她的需求,排遣她内心的孤独,给予她温暖的陪伴。</p><p class="ql-block"> 即便这样,母亲总原谅儿子们的无礼,无知和无情,还一如既往地操心着这个,牵挂着那个。每一个节日来临前,母亲就在门口张望着,盼望着我从外地回家,可忙于工作的我,时常让她失望,可她从来没有表达过内心的失落,深怕影响我的心情和工作。生病的这几年,母亲得以挺过来的最大动力和目标就是活到下一个节日。有节日就有希望,就有团聚的机会。对母亲日益恶化的健康而言,每个节日之间的日子,就是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可她总奇迹般跨过去了。在所有节日中,只有元旦假期短,又临近春节,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未在元旦回过老家,而今晚因为她住院才第一次陪伴在她的身边,陪着她一起走进2022年,只可惜她已经意识模糊,只可惜她已经时日无多。</p><p class="ql-block"> 我凝视着窗外。下面的灯火一个接着一个在熄灭,而上面的星星一个接着一个在闪烁。我想,母亲真的会离开我们吗?母亲离开我们后会变成哪一颗星星?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生命可以重新来过,我一定把自己装扮成女孩的样子,让妈妈替我梳头扎辫,陪着妈妈纳鞋底捡猪粪,帮妈妈洗衣做饭腌制咸菜,一起去扯布料,一起有说有笑。若有人和妈妈起争执,我会坚定地站在妈妈这边,替隐忍的妈妈吼上几句。即使长大后,我去外地,我也会时常回家看妈妈,拒绝所有的聚会,倾听妈妈所有的唠叨,会关注妈妈所有的关心,会给妈妈买各种衣帽鞋袜。</p><p class="ql-block"> 我好惭愧,上面的一切都没有做到过。直到妈妈生病后,我才开始关注妈妈的喜怒哀乐,直到她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战胜疾病的奇迹,我才开始意识到妈妈的不平凡,我才想起去了解她的过去,我才想起走进她的内心,直到活了50岁,我的良知才被唤醒,才真正感受到,生我养我的母亲才是我最亲近的人。我糊涂了大半辈子,就在今晚,就在此时此刻,我开始清醒的时候,爱我疼我的母亲却已不再清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