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北京有两座寺,一座是法源寺,一座是法海寺。一座在宣武门外教子胡同南端东侧,西城区;一座在模式口翠微山南麓,石景山区。一座建于唐代,一座建于明朝。每当我和人说,要不要去法海寺的时候,对方总是问,法海寺?和法海有什么关系?或者问,是北京法海寺的那个法海寺吗?我便说,没关系;或者说,不,你说的那是法源寺。</p><p class="ql-block">多数人也不知道“北京法源寺”是李敖的小说名,只知道有这么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更多人知道北京法源寺,也不是因为李敖,而是田沁鑫那部话剧的作用。其实也不知道是谁的话剧,总之,很有名就是了。于是,全国各地有很多座法源寺,单单北京的被大家记住了。</p><p class="ql-block">北京法海寺坐落在北京石景山区翠微山的南侧,背靠一座大山,这里的地理位置十分讲究。法海寺建于明朝正统四年(1439),规模宏大,历时5年,到正统八年(1443)才建成这一座皇家寺院。它是一个叫李福善的太监主持建造的。完工后,李福善立碑记载了建造法海寺的过程,他死后就埋在法海寺附近,今天我们还可以看到他的墓及墓碑。</p><p class="ql-block">那是一个静谧安详的夜晚,李福善做了个梦。</p><p class="ql-block">梦里,一位白衣仙人轻轻一指,一块风水宝地顿时浮现在李福善眼前。困扰他许久的难题终于破解了。这块风水宝地位于京西翠微山南麓。在这里,李福善举毕生之力,修建起法海寺。</p><p class="ql-block">这一年是明正统四年,公元1439年。大太监李福善一定知道,法海寺将会成为他供奉皇恩的绝佳之所。但他不知道的是,这所寺庙里的壁画会成为堪比敦煌、欧洲文艺复兴壁画的巅峰之作,被永久地载入人类艺术史册。</p><p class="ql-block">李福善很小就进宫做了太监,和皇帝的关系非常亲近,当朝的皇帝是他一手带大的,皇帝在孩提时就跟他一同玩耍,所以李福善的权力在朝中是很大的。他修建法海寺,动用了木匠、石匠、瓦匠、漆匠、画匠等各种各样的工匠,参与人数多,历时长,耗费钱财多。</p><p class="ql-block">除了钱财之外,他还利用朝廷的官员、专业的雇佣画师等,类似于今天国家画院这类机构里的工作人员,一起来修建法海寺院。据发现的碑文记载,有一个捏塑官叫陆贵,还有一个叫许祥。捏塑官是什么?就是雕塑家。捏就是捏泥,就是雕塑。捏塑官既会做雕塑,同时又是官员,是宫廷画院、宫廷艺术院里的雕塑家,是有官品的。法海寺原有的雕塑塑得很好,只是现在好多被毁坏了,但有老照片保留下来,我们可以通过照片了解法海寺的雕塑的样子,它们就是由捏塑官陆贵和许祥这些宫廷里的专业艺术家官员创作的。除了捏塑官,还有画士官,这些画画的人也是宫廷官员。画士官有两人,一个叫苑富清,另外一个叫王恕,他们是有官员身份、有品级的。只有宫廷里的太监奉皇帝之命来修法海寺,才有资格和权力调派宫廷里的捏塑官和画士官来做雕塑、画画。除画士官之外,还有职业画家,有名有姓参与绘制法海寺壁画的画士有张平、王义、顾行、李元、潘福、徐福等共6位宫廷画家。</p><p class="ql-block">法海寺修得非常气派,场面宏大,大雄宝殿、药师殿、钟鼓楼、藏经楼等这些寺院里必不可少的建筑,法海寺都有。而且它还有一个特别的建筑,叫选佛场。选佛就是选择佛像,有一个说法叫“选官不如选佛”,也就是说求官不如求佛,人们想当官,不如出家当和尚,开堂度生,出家的地方就叫选佛场。有一些皇家的人要出家,就在法海寺的选佛场剃度出家,所以法海寺是明代的皇家寺院。</p><p class="ql-block">我们现在看到的法海寺是经过多次重修的,其中大雄宝殿里的好多绘画原作被保存了下来。为了保护壁画,里面的光线很暗,因为怕光影响到画面的颜色,怕它变淡、消失。这个殿里的壁画非常精美,其中《水月观音》最具有代表性。水月观音是从佛经里演化出来的,观音菩萨是救苦救难的,在中国特别受欢迎。观音的演变也有各种各样的,有盂兰盆观音、白衣观音、水月观音等。水月观音在唐代开始流行,有一个名叫周昉的宫廷画家,据说是他妙创水月观音,也就是说水月观音的标准范式是他首创的,之后流行开来。当然后世也没有完全按照他的范式来绘制,而是根据他创作的观音衍生出各种各样的创作效果。</p><p class="ql-block">水月观音通常是罩在一个大的光环里,头顶有光。标准的样式一般是观音坐在一块大的、平面的怪石上,石头上放着净瓶,瓶里装净水,有时净瓶还用一个玻璃的碗接着,瓶子旁还放有一摞佛经。石头下边有水,通过水里的反光倒影让人浮想联翩,去思考人生之虚幻,生命之短暂。</p><p class="ql-block">法海寺的这幅《水月观音》却非同寻常,它是表现出了皇家气派的水月观音。皇家的宫廷画家把水月观音画得华贵典雅,头戴宝冠,身穿精美绣花的衣服,肩披轻纱,薄如蝉翼,纱上精致地绣着六棱花瓣。水月观音旁边还有一个善财童子,这个童子很可能就是当朝太子的形象,穿金戴银,只有宫里的人才能穿得这么富贵,有这么昂贵精致的配饰。所以法海寺的这幅水月观音表现更多的是贵族化了、皇家化了的水月观音,反映了当时的皇家气派。</p><p class="ql-block">全国各地也有很多座法海寺,不过,哪一座都没有被人记住。所以,每当我问别人,去不去法海寺?总是无人响应,热情寥寥。最后,我就完全打消了找朋友一起去的念头,决心在某天自己去。因为我要做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又因为法海寺实在有些远,须得大早上出发,这个某天,就耽搁了很久。先得等到我调试进入一个稳定的早睡早起的作息,又修炼好了身体,还要足够有文化,最重要的是,等待探索世界的热情降临,才能出发。</p><p class="ql-block">其实前面的那些条件,一样也不重要。没有热情的话,就一样也没有用。但是热情这个东西,随着人年纪的增长,必然就慢慢丢失了。因为大家的阈值提高了,很难再从一件从前热心的事情上得到同等程度的快乐。也因为大家对令自己快乐的事改变了看法,早起去一间并不足够有名的寺庙似乎很难有什么吸引力。升职、赚钱、提升自己、实现自我成就,应当更有吸引力,不过这样的事并不都是每天都有、都能做到,所以大部分时候,大家既不高兴,也不不高兴,而是处在一种丧失了驱动力的麻木状态,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做。其实我也是这样。</p><p class="ql-block">幸好我还有几位热情丧失得比较缓慢的朋友,能够偶发性地源源不断接续给我一些动力。这样的朋友在他们生命的早期阶段,简直就是热情过剩,也会产生一些麻烦,譬如,一些方面做功对象太多,最后体力跟不上热情,把身体搞坏了。不过,还是托了这样的朋友的福,时常心血来潮组织游玩活动,我在北京待的几年,才去了像圆明园、景山、北海这之类自己不会去的地方。但这样的朋友是极其罕见的,后来也因为各种原因或是结婚了,或是离开了北京,或是进入了更为个人格局的生活,如今,我再问人,去不去法海寺?就好像是一个神经病。大家会觉得,你不合常理。也确实。因为大家总需要上班,或者要约会,或者已经被日常琐事累坏了。或者就是已经掌握了独自生活的能力。所以,虽然有时我还会习惯性无特定对象的问一下,有没有人去法海寺?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独自前往。本来嘛,我也没有同伴需求,这是我进入社会后慢慢习得的社会化技能,掌握了这些技能,我觉得我成年了。现在,又把这些社会化技能一件一件扔掉,我觉得我成功了。成功人士都不需要同伴。成功人士都独立、勇敢、看破红尘、兴致勃勃,能够一大早出门,先骑车、再转地铁坐到底站、然后打车、步行千米来到一个山路三岔口,向左是去龙泉寺,向右走百米抬头,一座朱漆的庙门便安安静静地立在路的左上方,牌匾上书“法海禅寺”。这就是那座不是法源寺和法海也没有关系的法海寺了。</p><p class="ql-block">法海寺值得前往的原因在于它的九铺从明代英宗年间保存至今的壁画。由于是宫廷画士所为,壁画精美,保存得也很完整。50年代军队驻扎此处时,曾在墙壁上凿钉子,用来挂东西、晾晒衣物,壁画上因此留下了一些钉眼,还有几条不明真相产生的裂缝,此外,就没有较大的毁坏处了。通过那些凿穿进入墙体的钉眼,学者发现法海寺壁画得以保存至今的原因,壁画的地仗里加了羊绒,所以不容易开裂。壁画用了沥粉贴金法工艺,在人物饰物、服装轮廓上加上了金粉描线,所以看上去立体。不过,为了保护壁画,壁画的所在处大雄宝殿已经被严格封闭起来,避免光线漏入,进去看壁画时,是要在讲解员的带领下分批次进入,一人发一个特制手电筒,一伙人黑不隆咚地围在一起,光源聚少成多,一点一点地看清壁画的细部,再通过讲解员的声场和所指、连同视网膜残余影像一起,在脑中还原出壁画的完整样貌。就像是少年侦探团破案一样。但没有那么惊险刺激,而是非常立地成佛,庄严宁静。没有庄严那么夸张。也不是破案。也不是顿悟,也不是知道,也不是看见。可能是存在。双方都很有尊严的样子。不是你看见了我,我看见了你,是你存在着,我也存在着。既不高兴,也不不高兴,但也不麻木,而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p><p class="ql-block">哎呀,其实就是人太少了的缘故。却也不冷清。也不寒冷。因为要花这么一番工夫才到这里,又是正午时分,怎么会冷呢。不过又不是明媚、温暖,应该是和煦、敞亮。不是天工开物,也不是造法自然,什么都不是也不对,“问渠那得清如许”太格物致知,“云深不知处”太高远,法海寺就在山麓脚下,今日是小雪,那么便是“融和长养无时歇,却是炎洲雨露偏”吧。</p><p class="ql-block">我常常因为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够用,而嫉恨那些漫无目的的浪费自己所拥有的时间的人。后来我觉得这种评价没有道理,只是大家对时间的使用方式不同罢了。法海寺的壁画花了十五位宫廷画士四年多的时间绘制完毕,不过,在漫长的五百多年的历史里,也并不为人所知。即便是现在,也游客寥寥。为了保护壁画,学者们正在对壁画进行复制,等复制品全部完成后,将把真迹彻底封存起来。我去法海寺的时候,复制品已经完成了大半,放在大雄宝殿后方的药师殿内。光线肆意进入,可以一眼看见壁画的原貌,比在黑洞洞的大雄宝殿里捉襟见肘地看真迹要震撼许多。相比复制品,真迹颜色褪落,线条黯淡,如果不是讲解员用手电的光影展示出描金的金粉的立体效果,也看不出它曾经金碧辉煌。不通过讲解员的解释,也不会知道水月观音身上的薄纱的绘制技法有多高明。多一位还是少一位我这样的观看者,对那十五位已经作古的画士没有区别。知道或者不知道壁画的技法有多高明,对壁画也没有影响。去不去法海寺,对大多数人来说也并不重要。我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恰好知道法海寺的壁画值得一看而已。知道了也可以假装不知道,看见了也可以装作没看见。也许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想,如果你知道北京有一座法海寺,而自己不能去看,也许会很遗憾吧。</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