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 ——父亲诞辰百年暨逝 世二十周年记

王冰

<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个性格孤傲的人。虽然命运多舛,时运不济,却并没有使他落魄。他拼尽全力,在母亲的支持下,让我们这个七口之家走过了那个艰难困苦的年代。 </p><p class="ql-block"> 时间过得真快啊,看看三月就是父亲的百年诞辰了,想想,今年也是父亲去世二十周年。想着想着父亲的影像就连成了一片,一幕一幕的情景犹如昨日一样清晰了。与父亲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长,因此,信息量大,满眼都是,记忆的太多了,归纳了一下,父亲的经历主要分几块:一个天资聪慧的逃难学生;一名建国前后喜欢读书和球类运动的年轻共产党员;一个满脸汗迹,弓背屈身吃力的拉着手推车的车夫;最后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家。 </p><p class="ql-block"> 以前问过父亲的生日,他居然说他也不知道,也没有过过生日。在他上小学前他的父母都相继去世了,因此,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上小学后为了填报简历,也好有一个自己的生日,他自己定了一个日子,他说自己命苦,有一句俗话说:“三月三,曲麻菜钻天。曲麻菜亦称苦菜,就三月初三这个日子吧,”以后他的履历表里填写的就是三月三日。 </p><p class="ql-block"> 逃难的学生时期(中华民国——伪满洲国时期) </p><p class="ql-block"> 1923年父亲出生于黑龙江省五常县五常镇,王氏老宅正房西屋。幼年失去双亲,无法生存,上小学前随兄嫂逃荒到北大荒的克山县,其兄忙于垦荒,无暇顾及他,父亲寄食婶母家中。大约十一二岁才得以上小学,入克山县启明小学,后考入国立克山县国民高等学校,因天资聪慧,连年考试第一,被同学们称作“王科一”,在当时的克山县城小有学名。小学五年级下半年时没有钱读下去了,准备退学时,得到恩师姜文普的鼎力帮助,把父亲接到家中吃住,一直到高小毕业。读国高时又得到老师和义兄姜永顺的帮助,得以在学校食堂打杂,可以吃住在学校食堂内和义仓里,学业得以继续。国高最后一年和母亲订婚,母亲用私房钱资助他读完国高和后来的辽大。 </p><p class="ql-block"> 父亲最不愿意提起或回忆的就是这段日子,饥寒交迫,经常吃不饱饭,或者根本就没有吃的。冬夏只有一条被子,住在学校食堂里面,铺的是蒲草帘子,夜晚冷的睡不着,想起这段日子父亲就难过。这段生活记载也是我在父亲档案里仅有的两页自述里看到的,这是伪满洲国时期。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日战争结束了,东北地区叫八.一五光复。父亲说:那个高兴劲没法形容,天亮了,都上街去放鞭炮,游行,敲锣打鼓,高声欢呼,人们都兴奋极了,不再是亡国奴了,从今日起我们都是中国人! </p><p class="ql-block"> 十年的工作时期(一名喜欢读书和球类运动的共产党员) </p><p class="ql-block"> 父亲辽大毕业后随军队南下,被分配到辽西的北镇县工作,后到沟帮子地区。全国解放前在辽西入党提干,工作处于上升期,生活也相对稳定,母亲带着大哥王水来辽西和父亲团聚。这是父亲相对好的一段体制内工作时期。这时期不足十年。这也是建国初期一位年轻共产党干部相对平静的工作时期。父亲说这时候他喜欢读书和球类运动。但不知是父亲的性格使然,还是国内不停政治运动形势所致,这期间父亲被保送去苏联留学落空,调任去丹东任职也无下文。1957年,父亲因言获罪,被定为极右分子,开除党籍开除公职,押回原籍劳动改造。打入了另册,成为了被监督改造的阶级敌人。犹如暴风雨中被打落的一片叶子,回到了地上,回到了从前。 据父亲讲,他的右派问题主要是发表在报上的文章中的观点,一是中苏关系;二是粮食问题;三是计划生育问题的讨论,还有就是他怀疑他的外甥女的举报,父亲与他的外甥女有通信,他的外甥女比他小两岁,南满医大毕业后参加了抗美援朝,回国后分配到海口的农垦总医院做外科医生。反右时候揭发出的问题有他们信中的内容,而且口吻还是第一人称,因此父亲有所怀疑。哥哥说,是不是公安机关对信件秘密检查?父亲说:不会的,党和政府怎么会那样呐,再说了,我信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利言论,都是捕风捉影,生拉硬扯。上纲上线。父亲一直都是忠诚的共产党员,是有严格的人格底线的。 </p><p class="ql-block"> 当右派的日子 </p><p class="ql-block"> 晴朗的日子到头了,瞬间转入了灰暗。父亲从一个体制内的文弱书生,共产党的年轻干部变成了反党反人民的阶级敌人。开始了为全家的生存而出卖体力的劳动改造生活。父亲没干过体力活,也不会干体力活。开始时出去找活干,不认识人,也很难找到活干。零零星星的打散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手拎肩扛的,不顾一切,只要有活干才能有收入。才能养家糊口。不到半年,家里的积蓄花光了,得另找出路,母亲领着我和哥哥去伊春寻生路。父亲因有罪之身不得离开住地。并且每个月还得去公安局汇报这个月的整个详细情况。因此父亲领着弟弟妹妹在五常。一年后父亲与别人合着买了一辆木制车轱辘的车子,两人合着拉车,给别人送货收取运费,开始了拉车的生活。手推车前后换了好多个,从与人合买到自己买,从木制品到铁手推车,越换越好,父亲也高兴起来。但是这拉车的活是太累人了,记忆中父亲的上衣后背总是白白的盐卤一大片,车套勒着的肩膀和后背总是浸湿的。冬天穿的棉袄晚上总要放在炕头炕干。父亲拉着手推车养活着这个家,一直拉了23年,一直拉到1979年底。党顺应民意,对右派问题初步进行了改正。父亲得以恢复公职和党籍,这才结束了23年的困苦日子。我问过父亲。这二十三年里就没有想过找一份稍稍清闲一点的工作?父亲说:县政府财政部门找过他两次,他一口回绝,不干了。出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安心。 </p><p class="ql-block"> 和别的家庭一样,父母对子女们也是各有偏爱。我的父母主要是精神层面上的。就像大哥王水是母亲的心头肉一样,大妹妹王秋是父亲的精神支柱。父亲说过,有一年夏天,他拉着一车煤在路上,一千斤的煤呀,满满的一车,天又热,,累的他满身是汗,想赶到路边的树荫下休息一下时,忽然被前面不远处的两个放学的女孩子吸引,两个小小的女童,边说边笑边比划着的样子,让他心生羡慕,想到,如果我能有这其中的一个该多好呀!他不顾天热,加快脚步赶上前去看,但很快就停下车来,看清楚了,其中一个就是他的大女儿,另一个是当时县长的小女儿。他不想让他的女儿看到自己在拉车,便马上停在路边的树荫下,这一刻他觉着,累,值了,非常的欣慰。</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个在生活上要求很少的人 父亲在衣食住行方面没有一点特殊要求。他总是说,这已经很好了。所用物品,都是物尽其用,用到不能再用的地步。父亲冬季经常穿他的羊皮里大衣,说是暖和。后来一说起父亲的这件皮大衣,小妹就一直后悔,说那件皮大衣多沉啊,买一件羽绒服穿着柔软轻松还暖和,止不住的后悔。 </p><p class="ql-block"> 父亲胆子小。六十年代期间,为补贴家用,改善生活。母亲每年都要养一头猪,到过年前杀掉,卖掉四分之三,留下四分之一自家过年。那一年要杀年猪了,母亲请人来帮助,待开始抓猪杀猪时候却找不到父亲,我们分头去找,他却在我家北边的实验小学附近走着,父亲也不说什么,慢慢的走回来,待到家时早已杀完猪了。后来母亲说,父亲胆小,害怕看杀猪。 说他胆子小,也有胆子大的时候,有一年家里养的同一窝的两只小鸡崽儿,却长的不一样大。一大一小,那个大的天天欺负那个小的,还不让那个小鸡吃食,小鸡跟着它走也不让。转过头来叼那个小鸡的头,父亲见状伸手抓起那只大鸡,摔在地上。再看时,死了,父亲愤愤的说:该死!该死! </p><p class="ql-block"> 父亲对母亲感情非常好,对母亲非常尊重。父亲知道,他之所以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出去打拼,是因为他的背后有母亲坚定的与他站在一起,支持他,他才无后顾之忧。当年像我们这样的家庭,离散的不在少数。父亲说过,遇到我的母亲,娶了我的母亲,是他的幸事,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情。 在生活中,父亲因和孩子的关系,对母亲也有着一丝的羡慕。那时候弟弟已经上小学了,放学回家还没进院子里就喊着找妈,进屋紧接着问在家里的父亲,“我妈呐?”</p><p class="ql-block">“啥事?”</p><p class="ql-block">“找我妈”</p><p class="ql-block">“那你啥事啊?”</p><p class="ql-block">“没事,没事,说了没事。”</p><p class="ql-block">“没事找你妈干啥呢?”</p><p class="ql-block">“就想知道我妈在哪儿?”撂下书包走人了。父亲悄悄的和回来的母亲说“你看看。有事没事都找你,就当没有我一样。”父亲嫉妒了。 </p><p class="ql-block"> 退休后的慈祥老人 </p><p class="ql-block"> 右派改正后,父亲恢复了公职和党籍,一扫脸上和心里的阴霾,人也亮堂了。他说,原来我拉车,(手推车社在我家西边)每天早上背着太阳上班去,背着太阳回来,看不到太阳。现在上班(单位在我家东边)早上是迎着太阳走,下班是看着太阳回家。心情好极了。哥哥的同学李学才打趣的问他:“我是路透社记者,采访一下改正后的感觉如何?敢说吗?”父亲笑着说:“你是美联社记者我也敢说,感谢胡耀邦!感谢邓小平!”终于出头了,23年的右派拉车生活过去了,父亲欣慰了,冷峻的面孔也慈祥了。 </p><p class="ql-block"> 23年的劳动改造,父亲脱离主流社会,失去了许许多多的联系。改开以后。先后有两位老同事从辽西过来专程看望父亲,父亲很高兴,兴致勃勃的讲他这23年的经历。一位何姓叔叔是一位副市长,力劝父亲回辽西,父亲说:“不了,孩子们都在五常,哪儿都不去了,和儿女在一起,还有五常大米,不走了。” </p><p class="ql-block"> 一次舅舅和父亲说:蔡先生在吉林农业大学,我去长春看他了,他几次提到你,父亲说:都老了,也都好了,放心了。蔡先生叫蔡启运。福建人,台北人?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农学系毕业,不知什么原因流落到克山县。八一五光复后被怀疑是日本间谍而被追捕,父亲及时的帮助了他,后来蔡先生对父亲的人生道路有过指导。 </p><p class="ql-block"> 父亲恢复公职后,去了克山县,去找他的恩师姜文普,没有下落。义兄姜永顺也在土改时死亡,怅然而归。没有他的恩师,义兄,蔡先生,父亲很可能走不出克山 。 </p><p class="ql-block">  父亲心脏不好,从年轻时就有较轻微的心绞痛,一直持续。离休后,2002年在老年公寓因服用了过期的消心痛而影响救治,在近三个月的治疗后还是因心衰而去世。享年八十岁。想想与母亲五十岁去世相比,还是有一丝的安慰的。 父亲把他的高血压病和心脏弱遗传给了我们兄妹,同时他的经历和认识也在影响着我们。对待事物爱憎分明,嫉恶如仇,与人为善,不算计别人,同情穷人,有着很好的自律。我在做着,但并不一定能达到父亲的要求,我只是努力做的更好一些。 今年是父亲的百年诞辰,也是父亲去世二十周年。我在回忆父亲的一生,回忆他一生所走过的路,也在品评父亲的成败得失。在这里,我由衷的想告诉父亲,做您的儿子我有过抱怨,但绝没有后悔。</p><p class="ql-block">  2022年3月17日于小区封闭管理的家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