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工业诗选评

姚泉名

“工业诗”是伴随工业化时代的到来而大量出现的一种以工业建设、工业产品、工人劳动及生活为吟咏对象的诗歌。在记载农业文明的传统典籍里，寻觅工业诗犹如大海捞针：如果认为《伐檀》不是专写伐木工人的诗，那么只好把工业诗的源头下降到唐代——按照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一书中的说法，李白的十四首《秋浦歌》中就有一首专写冶炼工人：“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此外，有人发现白居易的《红线毯》《缭绫》《百炼镜》《青石》等篇也涉及手工业，但这些诗是以讽喻为主，恐还算不上真正的工业诗。明代于谦的《石灰吟》，原本可以撑一下台面，但姜书阁教授却又不以为然，认为晚于于谦的散曲家陈铎倒是写过一些描写手工业者的散曲，才是真正的工业诗。清末“诗界革命”，黄遵宪等人写过一些工业诗。然而这些作品终究影响不大，工业诗尚待字深闺。洎乎1949年后，中国努力建设现代化工业基础，加之毛泽东等党和国家领导人身先士卒地参与创作，工业诗方才显山露水。

严格说来“工业诗”这个称谓的科学性尚待完善，但在诗歌界早有这个提法。在传统诗词领域，这个称谓大约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由湖南湘潭白石诗社、浙江金华赤松诗社相继引入。他们组织诗人下工矿企业采风观摩，举办全国性工业诗词大赛，还出版过工业诗词作品选集，在当时的诗词界产生过一定影响。但随着改革的深入，工业诗的热潮昙花一现，至今似已乏人问津。这是一个深层次的问题，但可以预见，随着工业化程度的迅速提高，工业诗必然会引起更多的关注，出现更多有影响的作品，进而真正成为传统诗之门类。下面遴选一些较有代表性的工业诗词作品，稍加分析，与同好共赏。

南歌子·炼钢业

刘梦芙（安徽）

异采山河壮，青春意气雄，昆仑铸剑树丰功，看我中华大业日兴隆。

铁水滔滔赤，钢花灼灼红。洪炉烈焰正熊熊，恍似娲皇炼石补苍穹。

此词以“恍似娲皇炼石补苍穹”一句令我折服。它表面上是在诗意地描绘炼钢炉里钢水翻滚，仿佛女娲炼石补天的场景，实际上暗含国家正在大力补足炼钢业这个短板之意。钢铁是工农业发展的基础，炼钢业是近代中国最薄弱之处，是限制中国发展的藩篱之一。正是认识到这一点，炼钢业成为国家发展的重中之重。将一项政策写得如此含蓄优美，非巨擘难为。本词上阕收以含蓄，下阕结以直露，亦得张弛之度。国家对炼钢业的重视也令诗人们由衷赞许，反映炼钢业的诗词作品允为大观。河南高伯甘《满江红·舞钢》：“柏子新区，龙泉水，画舟醉泊。湖山影，星光点点，瑶池村落。故国地灵人杰出，钢城物阜民丰约。恰升平，又际会风云，浮黄鹤。    二郎庙，望海岳。灯台架，擎林壑。九头崖列坐，沐天高阁。莫恨苏黄曾不识，应知李杜还来酌。待清闲，诗酒复登临，听韶乐。”写舞阳钢铁公司，结合舞阳地域风物文化，颇具雅致。湖南王义光《百吨吊》：“半空横铁臂，千尺跨虹桥。百吨洪炉水，提来信手浇。”从某个“点”（百吨吊）来折射钢铁工业的现代化发展成就之“面”，是很多工业诗作者采取的良法。武汉刘金华用竹枝词写武汉钢铁公司，得数百首，2019年辑为《武钢竹枝词》行世，亦是工业诗沉寂多年之后的盛举。其作品大多注重形象思维，深得竹枝风味，如《第一炉铁水》：“国喜怀胎盼子生，三年汗铸铁炉横。试看旗海人山里，一瀑冲天举世惊。”写活了武钢正式投产时的盛况。

凤凰台上忆吹箫·喜湘缆“金凤”腾飞

欧阳觉吾（湖南）

名重神州，贤称仁智，喜栖湘上梧桐。展羽仪仙翰，志向苍穹。无畏烟霾雾瘴，唯奋斗，毕竟飞冲。青云步，辉腾五彩，气振千峰。

溶溶。灵犀一点，旋发热生光，利济工农。更越山潜水，航海翔空。还有交通星汉，都得我、开导行踪。行路处，生机盎然，胜似春风。

原注：“金凤”系湘潭电缆厂行销海内外的名牌产品名。

此首乃工业诗中形象思维之佳构。其取湘潭电缆厂的“金凤”商标之名生发想象，将电缆拟为金凤，以“凤”的视角（凤是神鸟，自然也能有人的心理活动）来谋篇布局。上阕扣“金凤腾飞”四字来写，“无畏烟霾雾瘴，唯奋斗，毕竟飞冲”写该厂的艰苦创业，尤为警策。下阕则写“金凤”对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贡献，“都得我、开导行踪”，自豪之情洋溢其间。全词自信昂扬的气势正与改革开放给祖国大地带来的可喜变化相契合，是诗写时代的代表作。

一剪梅·赴房山参观东方红炼油总厂

周世钊（湖南）

雨霁风凉作远游。不为消愁，不为寻幽。郊原一路绿光浮。山自清柔，水自清柔。
工厂纵横满峡沟。塔顶云稠，管道川流。千珍万宝是原油。烟也回收，气也回收。

此首作于1972年，其不作惊人语，只是闲淡白描，却自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工业诗词原来也可以写得如田园牧歌一般恬静悠远，韵味隽永。周世钊所生活的时代，这种冲淡平和的诗词难能可贵。他作过好几首工业诗词，1963年的《最高楼·参观湖南湘绣厂》气质颇滨近，现抄录备考：“层楼上，五彩斗纤秾。如入万花丛。金针巧度皆奇技，朱丝细制尽神工。喜相逢，新艺苑，活愚公。 也不绣、鸳鸯蝴蝶梦。也不绣、吉祥如意颂。翔白鹤，挺青松。江山壮丽飞时雨，林花烂熳舞东风。看长空，寒雾散，太阳红。”

记宿迁侍岭缫丝厂
丁 芒（江苏）
经纶妙手采晴光，满目桑枝绕夕阳。
万担银蚕飞亮雨，千寻彩锦绣文章。
豪情如沸催丝吐，壮志凌云绘景长。
侍岭新雷鸣广宇，神州十亿想衣裳。

此诗作于1990年4月。四联大抵是在“丝”上做文章。首联写采桑养“丝”，颔联写银蚕吐“丝”，颈联写工人缫“丝”，尾联写工厂织“丝”。紧扣主题，可为一法。此诗之佳处，更在用语能新，如谓采桑叶为“采晴光”，谓蚕吐丝为“飞亮雨”，谓豪情为“沸”，谓缫丝之声为“新雷鸣广宇”，皆是出人意表，又合乎情理之辞。“神州十亿想衣裳”，以此俊语作结，突显缫丝厂的物质文明价值。另有江苏蔡学标《赞江南丝绸业》一首，典丽沉着，作为同题，且抄录之，以相映成趣：“一从泰伯辟蛮荒，丝事勾吴百代昌。亦纬亦经成黼黻，不雕不绘作文章。愿将五岳张华盖，欲共万邦着锦装。争逐跨洲花雨路，五星赤帜灿遐方。”

金师婺州装潢彩印厂创建五年有感
寿鸣鹤（浙江）
三育兼优尚赖铜，学劳相济校兴工。
漫嘲言利行非范，未见悬匏道可通。
跪乞武郎难足训，奔波陶子总哀穷。
五年初取百余万，桃李风光便不同。

改革伊始，校办工厂应运而生，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对教育事业的投入不足。此诗可谓为校办工厂正名者也。首联点明“校兴工”之必然。颔联驳斥了反对者“行非范”的指责，指出知识分子不可过于清高不言利，饿着肚子怎么能干事业呢？“悬瓠”，老匏瓜，剖开可作水瓢，此处喻指肚子空空，挨着饿。颈联进一步说明教育工作者不能是低声下气的武大郎，也不能像陶渊明那样穷困潦倒。尾联更是用校办工厂五年赚取百余万元，为学校建设添砖加瓦，“桃李风光便不同”的事实证明其价值。此首贵在以理服人，典故的运用也为说理增加了说服力。

成昆路词（九首选五）
李 锐（湖南）

清平乐·序曲

禁区修路，地震能无顾。万壑千岩何以渡？恶水险滩无数。
进军号令初传，炮声震动高原。桥隧相连千里，列车钻地飞天。

减字木兰花·高原山川

危峰峭壁，鸟兽无踪人绝迹。日烈风狂，走石飞沙忽降霜。
雨中夹雹，一夜山洪来咆哮。礁石丛生，盘石如牛逐浪奔。

西江月·遇险

开洞常生意外，山洪引起危情。砰轰坠石似雷鸣，霎眼洞门封定。
天塌下来顶住，地坍下去填平。尚余一息为人民，依旧从容镇静。

破阵子·一线天桥

拔地千寻绝壁，插天一线尖峰。御驾羲和难见面，投石猿猱愁啸空，云缭雾绕中。
域外虽无先例，中华自有英雄。百步高梁悬石拱，万吨飞车越彩虹，魂惊神鬼工。

西江月·通车

地上长城盘绕，空中廊道蜿蜒。龙腾虎跃万山川，出入洞桥驰电。
飞越金沙大渡，穿过横断凉山。钻云破雾欲凌天，一路凯歌唱遍。

此组联章词是对成昆铁路建设全景式的描绘。成昆铁路全长1096千米，从1958年开工，到1970年竣工通车，其所经过之处地质复杂，被外国专家断定为“筑路禁区”。《清平乐·序曲》上阕即概述了筑路环境之险恶，下阕则写筑路大军拼搏之顽强，这是贯穿组词的两条主线。《减字木兰花·高原山川》具体描写成昆铁路沿线高原山川之景况。上阕整体环境之恶劣，下阕写山洪之肆虐。语言生动，读来不寒而栗。《西江月·遇险》则写筑路工人之不畏艰难，镇定从容地排除险情。《破阵子·一线天桥》写在高原山区筑路架桥，敢为世界之先，表现了中国筑路工人的智慧和勇气。上阕写高山峡谷之险，引用了羲和驭日、猿猱愁度的典故，藻丽辞理，斐斐有光。《西江月·通车》是联章词的尾篇，抒发成昆铁路通车的喜悦。其镜头截取很有章法，上阕采取车外“航拍”角度，下阕采取车中乘客的视角，展示列车在成昆铁路上疾驰的畅意。

黄鹤来谣·为武汉大桥作

赵朴初（安徽）

黄鹤来，舞翩跹，万劫初见龟蛇连。天堑之险而今捐，峨峨大桥惊神仙。二山垫脚固如磐，大江入胯通北南。上有青冥之高天，肩摩毂接道便便。下有绿水之波澜，柱如齿张吞楼船。轰轰铁轨鸣中间，列车如龙吐云烟。高楼百仞承双肩，堂广可容千人筵。电梯送上青云端，拾级更向桥头攀。心开意朗亭翼然，置身高处纵目观。江水西来浩无边，浪摇夕照红千帆。右顾汉阳俯晴川，宽衢尽改旧市廛。移山填池凤凰残，架梁兴栋鹦鹉翻。左望武昌极边缘，广厦栉比千万间，烟囱成林，高炉齐山。钢铁之都，巍巍桓桓！百花争妍，亿万争贤。造化在手，乾坤转旋。黄鹤来，非昔年：白云千载今青天，烟波江上腾笑欢，崔颢若在焚诗篇。

武汉长江大桥1958年建成通车，是中国桥梁工业的一个标志性事件，此谣即作于是年。长江大桥是万里长江第一桥，建未竣时，就有毛泽东“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之雄词，不知承载了多少国人梦想。赵老之歌谣大抵可分两部分。开头至“堂广可容千人筵”为第一部分，写大桥雄姿，以“惊神仙”为眼。二山垫脚、大江入胯、高天摩肩、齿张吞船……以拟人之法将大桥联想成神话中的巨灵神，极写其之高峻壮观。余下为第二部分，写登桥所见，以“心开意朗”为目。纵目则见江水无边、浪摇千帆；右顾则见汉阳晴川，旧貌新颜；左望则见武昌广厦、钢都巍巍。正是“造化在手，乾坤转旋”，国家建设正蒸蒸日上。此谣以“黄鹤来”发兴煞尾，借崔颢《黄鹤楼》作翻案文章，尤见诗人苦心。湖北聂绀弩对武汉长江大桥亦情有独钟，尝作诗十余首，其《江桥凭栏》二首之一曰：“火车脚底走轻雷，小立危桥畅旅怀。昨日三分今一统，大江东去我南来。吐吞云梦天无际，管领河山楚有材。到此人穷千里目，好风雄过昔王台。”聂氏之诗虽与赵老之谣皆标指大桥，但其借桥梁起兴，更重个人感怀，抒发今昔之喟叹，此亦工业诗之一门也。

盐矿放歌

陈世儒（湖南）

采风盐矿集诸老，都说皇姑风景好。绿柳红桃笑斯文，人勤催得春来早。君不见澧水如带连津市，楼台亭阁相对峙。关山烟树倍增辉，新型企业世所知。工业史上雪花牌，洞庭贫盐今洗耻。钻塔芒硝更有名，澳亚非欧叹观止。卤水来源不寻常，锅山矿区远澧阳。双丙墙，跑马岗，对流取卤富矿藏，管输卤水八十里，爬山越岭跨双江。两地黄龙惧电虎，高高压入制盐场。卤水车间气势雄，盐罐巍巍铁塔同。三层工房立体化，惊天动地声隆隆，罐内翻江又倒海，脱水甩硝靠真空。设施遥控多仪表，上上下下少人工。机声欢，白雪团，源源滚滚皮带盘。千袋万袋只顷刻，输往码头更壮观。轮船拖驳紧靠岸，铁臂装卸巧机关。汽笛一声下长江，雪花飘飘九州欢。

此诗作于三十年前，所写的企业是湘澧盐矿。这是一家综合性大型制盐企业，被誉为洞庭湖畔的一颗明珠。其分为矿部和矿区两处，矿部位于津市皇姑山南麓，矿区位于澧县盐井镇，此诗就是按这个格局来写的。诗的开头至“澳亚非欧叹观止”句，写皇姑山矿部的厂区及厂房的外观，赞叹其“风景好”，并表明该企业的雪牌食盐，结束了湖南不产盐的历史，“洞庭贫盐今洗耻”。接下来至“高高压入制盐场”句，叙其卤水之所来，转笔至“八十里”外的盐井镇锅山矿区。以“黄龙惧电虎”描写卤水转运，颇为形象。再至“上上下下少人工”句，复写皇姑山矿部的卤水加工车间，这是由外及其里了。这部分摹设备之状，拟运作之声，绘卤水之态，甚为用力，且归以“少人工”，均为照应开头“新型企业”之称。余下数句则写成品出厂销售，“汽笛一声下长江，雪花飘飘九州欢”，化用“雪”牌食盐之名，写得声色俱备。此结构井然有致，语言质朴形象，在处理工业术语与“诗家语”违和的问题上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电 灯
杨斌儒（湖北）
日落红尘接晚班，银光四射夕阳烟。
心肝烧透无言语，欣慰城乡不夜天。

这首似乎应该归属于咏物诗，以电灯“烧透”自己，点亮城乡，来赞美具有奉献精神的人，与“蜡炬成灰泪始干”相类，但电灯是工业产品，将之纳入工业诗也未尝不可，且正因此类以工业产品为“物”而“咏”的作品的出现，既丰富了咏物诗的题材，也增添了工业诗的意蕴，双面间谍，皆大欢喜。再举数例，以彰其势。云南施吉川《安宁温泉造纸厂制卫生纸》：“勿言厂小没风闻，皱纸功多亦自珍。若是心污能揩去，如今哪有爱赃人。”旨涉反腐倡廉。湖北曾介阳《电扇》：“岁岁与君盛夏逢，殷勤辗转送凉风。老天一旦风云变，抛弃旧情入冷宫。”旨涉人情冷暖。湖南唐海波《肥皂》：“凝脂水滑亦平凡，绣户蓬门处处甘。宁愿此身成泡影，不容污秽在人间。”旨涉舍生取义。宁夏秦中吟《塞上煤》：“万世沉埋意不伤，浑身墨染亦生光。入炉顿使星光灿，腾焰难教霜雪狂。骨碎全然无悔意，灰飞似觉有奇香。乌金实比黄金美，炼就人间不锈钢。”以煤喻人，可称允当。江苏朱根勳《沁园春·洗衣机》曰：“一纽轻旋，短发微音，自动全能。见玉池小小，掀波起浪，涡流润汩，打底翻身。拂雪地龙，扬翎仙鹤，浪里白条兴不停。院中坐，待闲烟半熄，钩挂于绳。 清来去浊除尘，漫赢得裙钗竟笑声。说腥汗渍，难存点滴酒痕油垢，不复斑纹。素着扬辉，华装吐艳，逸采风姿迓客宾。捣衣苦，误三春好梦，几许良辰。”纯写洗衣机之功能，虽乏深意，却也妙趣横生，一如梁实秋之雅舍小品，不失为咏工业产品之异响奇葩。

清平乐·颂我国洲际导弹发射成功

张爱萍（四川）

东风怒放，烈火喷万丈。霹雳弦惊周天荡，声震大洋激浪。
莫道生来多难，更喜险峰竞攀，今日雕弓满月，敢平寇骑狼烟。

军事工业自然也是工业诗关照的范畴。尤其是随着国力的强盛，军事工业成就精彩纷呈，某种程度上维系着近些年来诗人们对工业诗的关照。张爱萍将军是我国国防科技事业的杰出领导者，也是一位著名的军旅诗人，这首作于1980年的《清平乐》对我国“东风”洲际导弹发射成功予以热情歌颂。词中洋溢的“险峰竞攀”之精神，“敢平寇骑”之壮志至今依然激励万千爱国学子投身国防事业。但令诗人们汗颜的是，“东风怒放”四十年矣，在同类题材的创作上竟还未能脱离张爱萍将军诗词的藩篱。诗道漫漫其修远也乎哉！

西江月·农民建筑工
袁行霈（北京）

全国政协委员呼吁关心农民工，有感而作。

擎起虹楼云厦，栖居敝屋板棚。斯人过处现新城，踏遍三山五岭。
不顾寒冬酷暑，怕甚暴雨狂风。知他爱憎自分明，笑对人间暖冷。

这首词作于2002年。当其时也，农民工给改革开放注入了新鲜的活力，自身却也面临诸多难题亟须解决，诗人们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社会问题，付诸诗篇，呼吁关心农民工，使这一题材成为创作热门。此词上阕写农民工对城市建设的贡献，下阕写他们的“笑对人间暖冷”心态，一个“笑”字，暗含多少无奈，恐只有农民工自己知晓。同题者，北京刘庆霖《农民工》三首，新意迭出，时人瞩目。其一：“弓背低头终日忙，挑灯夜战不思量。乡愁挷在钢筋里，浇上水泥和月光。”乡愁之谓，案不耐拍。其二：“拱月垒星搬晓暾，高楼矗起入层云。天堂上面打工者，可有农村低保人？”转结一问，令人低回。其三：“除却尘灰泥水浆，夜来身缩板棚房。温壶月色与谁酌，一口乡音早受伤。”乡音之伤，即孤独之痛也。湖北段维《南歌子·建筑工》亦有婉曲之风致：“吊塔齐肩立，幽心与暮沉。参差吐气涨浮云。敢问穿云雁向那边村？ 垫褥生苔浅，飞沙听雨真。饥肠夜半又精神。起看半边秋月任鱼吞。”背井离乡之愁，几乎是每一位农民工都无法逃避的宿命，词之结拍尤其惊艳。

定风波·风雨梦谒故鄂汽改厂父执

独孤食肉兽（湖北）

攒动朱颜废站台。车披蒸汽走长街。轮齿高低金轴转。夜半。厂房高拱锈门开。
五十三年流放地。如晦。未疑风雨故人来。无数底盘终不改。春海。万花中骋铁筋骸。

独孤食肉兽（曾峥）首倡并力践“现代城市诗词”创作理念，在学界有“兽体诗词”之称。在他的现代城市诗词中，工业诗似乎集中在两个意象上，一是火车，一是鄂汽改厂（湖北汽车改装厂）。前者似乎承载着他的爱情，后者则容纳着他的亲情（对父亲的怀念）。这首《定风波》设计了一个风雨之夜梦见父执们在工厂上班的情景，尤其是上阕采用蒙太奇手法，一句一镜头，迷幻朦胧，正是“兽体”本色。这样的工业诗具有鲜明的个性，是不可复制的。

矽 肺
李 子（湖南）

窿洞阴森隐大山，生门死路复盘盘。
夜中人哭狐鸮和，地底风来草木寒。
一片荒坟饱兄友，两襟肺血惜针丸。
尾砂坝下澜湍水，木斗灯残与鬓残。

原注：矽肺病，一种矿山职业病。尾砂坝，选矿后堆放废碎石的地方。木斗，一种淘洗矿砂的简易工具。

李子（曾少立）是当代少有的关注工业的诗人，曾创作过一组有“巫蛊气息”的矿山诗词（见《心潮诗词评论》2017年第5期），《矽肺》关注的是矿工职业病问题，“巫蛊气息”虽浓，但浓不过全诗散发出的对因矽肺逝去或即将逝去的矿工的悲悯情怀。李子诗词注重炼字，往往能熬炼出常见字的最大内涵。如“一片荒坟饱兄友”的“饱”字，表现坟之形与逝者之多，令人击节叹赏。关注工人职业病的诗词作品实在太少，故特拈出此首。

对于惯用传统诗歌意象的诗人来说，创新或许是一个并不迫切的需求，工稳二字足以让他侧身诗坛。然而，工业诗的创作者却面临着很多需要跨越的难关，因为他几乎没有可以借鉴的范本，必须走创新之路，尤其是词汇问题——如何将工业所特有的术语名词这瓢“新酒”装进“旧瓶”？早在“诗界革命”时期，前人就曾在辞藻上有过一些尝试，如以佛、孔、耶三教经典词汇入诗的“新学诗”，但他们经常会写出“纲伦惨以喀私德，法会盛于巴力门”之类让读者想骂人打架的诗句来，用梁启超的话说，他们“已不备诗家之资格”。此后又有“诗界潮音集”一派，纠正“新学诗”之弊，将流行的时语入诗，如“冷月凄凉平等阁，阴风惨淡自由旗”“野蛮例应文明换，进化原从冒险来”之类，颇近人话，但其开启了“口号体”的大门，又造成另一极端。

就笔者的阅读经验而言，工业诗的词汇创新恐怕还得回归传统的驴背，而不是跨坐飞腾的导弹。第一，作品基本的语言、意象应符合传统的诗美标准，其间偶用新词或不会违和。如赵朴老的《黄鹤来谣·为武汉大桥作》，“电梯”“烟囱”在通篇的传统意象中一点也不打眼。第二，各种传统的修辞手法永远也不会过时，比喻、夸张、拟人、对比等就是诗人的常用工具，前文所引诸作，概莫能外。第三，用典也是行之有效的绝招。第四，旧词新用，不是问题。陈词滥调是守旧者的癌症；偶用旧词，是创新者的权变。刘梦芙《南歌子·炼钢业》的“娲皇炼石补苍穹”，词不旧吗？但其内涵却是崭新的。第五，新术语、新名词亦可大方采用。陈世儒的《盐矿放歌》，就用得不亦乐乎，诗词总得有点时代气息。

（原载2020年12月号《心潮诗词》评论版）

图文：姚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