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

天空

父亲离开我整整44年，那年我才14岁，正准备中考。其实父亲和我在一起生活充其量也不过三四年时光，但这三四年却是父亲人生最后的时光。

父亲去世时才52岁。40多年来，无论刮风下雨，每年清明都会来拜祭父亲大人，也许活到了父亲的年龄了，更能体味、理解和懂得父亲的责任，更加珍惜这世人最贵重的父爱，都说父爱如山，只有到了父亲的年龄才真正明白。站在父亲的墓前就像穿越时光似的，眼前闪现一幕幕父亲的身影，挥之不去。

父亲又瘦又高，在那个又饥又饿的年代，能长到180以上的，那是少之又少，很多邻居和同事都通俗的叫父亲“李大个子”。记得那时家门也就一米八，父亲很多次都不小心碰着头。按理说，我和哥哥基因不错，营养也不会比父亲差，但个头始终没有长过父亲，也许苦难也可以激发潜基因。

父亲的工作可谓南征北战，所以从我记忆开始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家，好在哥哥姐姐们都比大许多，总是无微不至的关心着我，小时候姐姐竟然把我当小女生养，穿花棉袄，带着有两条小辫子的风雪帽，听姐姐说，长得还挺秀美，只可惜那时没有手机，更没有钱去照相馆留个纪念。

父亲去世前也曾为这事嘀咕过，边说边流着泪，“孩子，我愧对这个家族，那时也没有办法，我手中握的也是别人的救命钱，救了家人别人就要饿死，作为共产党人我不能这么做”。父亲这代人对共产党是真信、真听、真做，真真切切用生命去履行入党的誓言。

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手上总喜欢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看上去有些年头，我从没有翻过他的包，更不知里面都装着什么，有时后悔，那时为何没有好奇心，去翻翻看看，现在写起父亲还多些念想。

父亲衣服真的不多，在我的视线中似乎只有一件中山装，虽然没有补丁但却显得异常皱巴，中山装上面有两个小口袋，父亲总在左边的小口袋中插着一支新农村钢笔，黑色的，出水很猛。至今在我的书柜中还有父亲记的日记，虽然有些发黄发糊，但留在身边就是一种寄托。

父亲是个书生，是个文化人，古文化的功底很是深厚，特别喜欢写七言律诗，高兴了写上一首贴在集市口。父亲的字习的是柳公权的，钢笔字和毛笔字似乎同出一炉，连握笔姿势都是一样的。父亲的字如其人，字不仅刚劲有力，点横之间都有种真男人的气质和威风。

父亲酷爱看古典书籍，那个旧了不能再旧的老花镜可以与这些古籍匹配。父亲有个带着弧线的竹躺椅，工作不忙时总喜欢躺在上面摇头吟唱喜欢的古诗词，《将进酒》、《桃花源记》等，还逼着我从头背诵似懂非懂的《古文观止》，现在时常能写些不着边际的古诗，如果没有那时的累积，估计连影子都摸不着，不过那时还是心不情愿的，常嘟着小嘴感觉极不快乐。

父亲是个生活很注重细节和品味的人，虽然过得很清苦，但衣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而且出门还喜欢都带上一面小镜子，姐姐那里有张父亲四十多岁的照片，姐姐说，这张酷似当时最红的电影演员康泰，虽然是黑白的，但能看出来头发是经过精心设计和整理的。

父亲拉得一手好京胡，在县城也是出了名的。听父亲大人说，他的一个学生后来竟然成为什么派的传人了。也许耳濡目染吧，孩子当中，大姐姐二胡拉得最好，现在七十多了，还时常拉着小曲哼上几段。哥哥次之，我就是个云水摇，拉着贼响却总不成调。

父亲外出总喜欢穿中山装，有两样东西总是不离不弃，两个满目坑哇的小铁盒子，一个放酒，一个放烟。父亲酒量多大我不知道，但不会像我这样总会烂醉如泥。父亲的烟什么牌子我也不知道，但充其量也就是几毛钱一包，在我记忆当中，很少看到父亲在我面前抽烟。有次看见父亲坐飞机回来带了一包凤凰烟，那个珍惜怜爱的样子现在我还能记忆犹新。

小心的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然后反复嗅闻把玩，也许这是他第一次抽带过滤嘴和香精的烟，深深的吸一口，慢慢的一丝丝的往外吐，似乎要把烟味保存进牙缝中。烟酒是我父亲生活的一部分，也很好理解，父亲一人在外打拼，工作都是组织定，今天在这明天在那，正应了过去那句话，我是党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的工作没有工作日，没有节假日，没完没了的谈话，没完没了的运动，没完没了的会议。那时的工作压力和现在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仅物质上缺乏，精神上也显得极度的匮乏。

父亲性格是个极度内向的人，再说那时的社会都在不正常的环境中运行，人性也发生了扭曲，想和组织或朋友坦城交流那都是要冒风险的。

在那个特定的年代，烟和酒也许是平衡内心最好的介质。现在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喜欢李白的《将进酒》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父亲这辈子过得很清苦，婚姻父母包办，婚后长期分居，独行江湖，像我父母这代人的婚姻在那个年代可能比比皆是，他们更多的是承担一种烟火传承。父亲支撑起这个家，母亲抚养孩子，至于爱情估计那时都没有这个词。上高中时，有了《青春之歌》，有了《第二次握手》，我才忽闪忽闪的了解一些爱恨情仇。

小时候有点怕父亲，父亲每次回来总是想和最小的儿子亲近，但每次我都会跑得远远的，有时父亲会主动叫我，张开他的大口袋，让我的小手去抓，那时候就想，要是有个大口袋就好了，我要把糖果全部掏出来，把我的小口袋塞得满满的。

那时候糖都要票才可以买到，母亲曾找个算命先生，帮我算算以后的生活，算命先生很实在：“这孩子今后了不得，以后喝红糖水就像喝白开水，定会大富大贵”。现在看来，这个算命先生说对了一半，中富中贵，也许冥冥之中与糖有过节，现在一吃糖就牙痛。

母亲有中国传统女人所有的美德，任劳任怨的把持这个家，从不敢分心。父亲有着精忠报国的情怀，但也事事不得志，记得那个善于批斗和写大字报的年代，有时早上开门，大字报竟然把家门都贴住了，各种捕风捉影，各种造谣诽谤。那个年代，似乎没有对错，没有是非。

父亲为了单位工作，竟然忍着胃病剧痛，躺在长条椅上找人谈话、做人工作，这种工作韧性和情怀，硬是把自己己从胃炎整成胃下垂，后来发生病变。

他们这代人，党性不是浮云，国在上，家在下，为了国，家可以舍，即使帮不上国也会守望终生。母亲总是顺从的把持着家和孩子，对父亲虽谈不上理解支持，但却总默默的守望着，用自己的双手和爱把我们一天天养大，这其实也是对家国情怀的一种奉献。

父亲在孩子教育问题上从来都是一视同仁，虽然同时负担4个孩子教育，显得有点力不从心，但父亲总是坚持着。一个月五十几元的工资，用在自己身上少之又少，大部分都用在孩子的学习和生活上。父亲总认为，再苦不能苦孩子读书，这是一种责任，生下来就必须教会孩子活下去的本事。

父亲从不重男轻女，甚至相反，父亲对两个姐姐总会和颜悦色，而对我们兄弟时常表现得异常严厉，也许我在家排行最小，父亲表现出特有的爱怜，但很少表现出来。

在我记忆中父亲似乎都没有深深的抱过我，多年过后，却发现父爱虽不张扬，但却细腻，只有做了父亲，活到父亲的年龄才会懂得，这种默默的、深厚的父爱，太具穿透力了，今天的我正在以相同的视角，回望父亲曾经的爱，历历在目。

亲情间的记忆是线性输入的，没有杂质，没有干扰，没有损耗，不管时间空间如何变迁，都会原汁原味的保留在心灵最深最纯的地方，永远都不会忘却。

父亲为革命工作，为支撑这个家庭，终于倒下了，对这个家来说，父亲就是天，天要塌了，我们何以为存。父亲病重期间，正是我准备中考的时候。

母亲终于和父亲一起生活了，像这种日子我数都数得过来，这也许是那个时代造成的悲剧。对于我而言，像这种家的感觉在短短一年中，像核聚变一样，浓缩了人生全部的温馨。

父亲在病榻中还每天关注着我的学习，当班主任和校长来看我父亲时，父亲总是问这问那，他们也是极尽配合，把最好的言词都送给了我，这时父亲总会露出会心的笑容，那笑容就像量子闪电，永远刻录在瀚若无边的心海中。

有天放学刚放下书包，父亲对我说：“孩子陪我出去看看我未来睡的地方”，我糊里糊涂跟着父亲走进一家木匠店，里面摆放一口棺木，父亲站在那里，低声告诉我，“孩子，这是爸爸未来睡的地方”。我两眼呆呆地看着父亲，他的眼圈红红的，醮含着泪水。“爸爸不会走的，我也不让你走”。我无助的低语着。从那时才知道，生命是会逝去的，父亲是会离开我们的。

父亲一个星期后就驾鹤西去，弥留之际那个晚上，高高的夜空中，没有一点月色，我在另一个房间和同学说话，突然像触电似的从房间跳出来，似乎听到父亲正在呼唤我的名字，这声音在场的只有大姐姐听到，这也许就是心灵之声吧，亲情之声，量子之声吧。

当我走进房间时，父亲目光虽然发散了，但我能感受到他游离的目光中正在寻找着我，带着不舍，带着担扰。亲情遇到命运，有时真的太无助，太无力，太孤寂。

2007年，母亲弥留之际也是用这种目光寻找着我，似乎在怪我，为什么不能让她继续活下去，继续看人间花开花落。

懂事时开始，总在想，父母为我挡风遮雨，长大了，我定要为父母亲撑起一片蓝天，只可惜，当有能力为父母支撑起一片蓝天时，他们却走进另一个触摸不到的世界。

跪在父母肃穆的墓碑前，送上永不凋零的鲜花，点燃心中无限的哀思和惆怅，许上一个个心愿，让天地永存。爸爸，妈妈，你们的孩子阳光明媚，灿烂辉煌，希望你们也丝丝缠绕，鸟语花香。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