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营能手——门子

流淌与跃动

　　文学名著《红楼梦》中有一个小人物，这个人无名无姓，书中仅按他从事的营生来称谓他的身份，他就是在应天府当差的门子。门子者门路门道隐喻也，文本中的门子虽说生活在社会底层，但却非老实本分之人，极具投机钻营之能事，他凭借自己的鬼机灵到处打探消息，就像专门寻找鸡蛋上缝隙的苍蝇一样收集各色人物的故事和隐私，拔弄是非，巴结权贵，目无法纪，伤天害理，坑害民众，并从中发现自己的上升通道和获得不当得利。

门子的故事集中发生在《红楼梦》第四回。但根据门子自己的自述，其实他在第一回中就已出场，那时他是集体出场的葫芦庙里的和尚们中的一个小沙弥，曾与《红楼梦》中另一重要角色的贾雨村时空伴随过，甚至是密接者，或许给雨村端茶倒水之类，认识不认识倒在其次，最起码混个面熟。就是和尚们炸供致火外溢酿成葫芦庙那场大火，不知道这个小沙弥在不在现场，是不是当事人？但是在第一回中小沙弥没有台词，没有特写镜头，连个路人甲都算不上，只有远景的镜头横扫过去，做为衬托背景，也就是能领一份盒饭而已。

　　只有小人物，没有小角色。无名无姓的门子，我们必须高看一眼。伟人毛泽东非常喜爱《红楼梦》，他认为我国除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和文学上有一个《红楼梦》外，其余的没什么可骄傲的，曾多次在中央会议上谈及《红楼梦》。毛泽东曾在北戴河与哲学工作者谈话中指出，《红楼梦》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是整个书的总纲，而总纲中的“护官符”则是理解整个红楼梦的总钥匙🔑。而这把总钥匙是通过门子口中说出并呈给贾雨村的。如果说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是《红楼梦》的理想中的导读和布局者，亦真亦幻隐性对应，贾雨村和门子也起到了同样的作用，是现实中《红楼梦》的导读和布局者。门子对于历史故事中社会结构与众生万象的角色意义等价于《风月宝鉴》中贾瑞的角色意义！

　　回到第四回。话说丟了官的贾雨村在贾政的提携下复授应天府伊，刚一到任就遇上了霸王薜蟠纵使家奴打死了与他争买一婢的公子冯渊一案。堂上冯家诉说了案发始末，言案发后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雨村初来乍到，不知水深，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接下来戏的主角换成了门子，雨村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着一个门子给他使眼色儿，暗示雨村不要发签。

原来在贾雨村发达之前，门子与雨村曾在葫芦庙有过交集，但也仅有交集而没有交情更没有故事，虽然能让门子从一开始就认出了雨村，却并不能让雨村认出门子，这种情况在双方地位相差悬殊时比较常见。门子发现新来的老爷曾与自己时空相随过，心中窃喜，满脑子盘算着如何搭讪和巴结，以便夤夜苞苴，行动上却并不急着相认，他伺机而动，在等待机会，他要让手中的这点资源更有效的运用发挥最大的效用。现在门子认为机会来了，不仅仅要把与雨村的关系上溯到葫芦庙，关键他要让雨村认为他有用，能帮助到雨村，从而奠定他在雨村心中的地位。门子看到了老爷初来乍到和水土不服，也不知马王爷长了三只眼，这时他果断出手，并用他认为至关重要的护官符作为晋见雨村的投名状讨喜。

　　一切都要按照预先的设计来。到了密室，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门子的口气好大，完全不似奴才对老爷的态度，气质这块倒是拿捏得死死的！取得初胜后，门子乘胜追击。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门子进一步解释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

　　门子的三板斧抡下来，觉得自己在老爷心目中的形象高大起来了，不免有些得意，话语随之多了起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巩固刚刚取得的成果。门子听见雨村问他“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得意地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门子随后详细介绍了案件原委及经过；冯渊的出身和家道，以及生活日常，连冯公子原先酷爱男风，不近女色也不曾漏过；拐子的一贯行为和被拐女子的悲催生活；被拐女子乃雨村恩公甄士隐之女的身份和以往所遇；薛蟠日常恶行及近况等。门子的确神通广大，是各类消息的服务交换站和路由器，难为他将这些消息一一网罗收集来，可算派上了用处。

　　听了门子的细述，老谋深算的贾雨村先不动色声，淡然言道：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没喝酒就高了，飘着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

门子听了贾雨村这只老狐狸有关“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等虚伪的废话后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故意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这时的门子已经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门子的方案总结起来就是薜蟠逍遥法外，冯渊有冤难伸，英莲与父母团聚无望，拐子背锅，其间门子与雨村上下其手，门子上窜下跳。老狐狸听后奸笑道：“不妥，不妥。

　　至次日坐堂，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

　　没有反转不成戏。如果任由门子表演，贾雨村就不是贾雨村了。贾雨村得到了门子呈献的护官符，借力胡乱判了葫芦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但心中一直忐忑不安，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

事态何至如此呢！是贾雨村卸磨杀驴又一次恩将仇报呢？可以这么认为，的确如此。其实门子在此过程中却犯了更多的错误，反而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贾雨村受困于葫芦庙卖字为生，是贾雨村人生阶段性的低谷，他发达腾飞以后更忌讳提及甚至隐瞒这段经历，这对有些人而言是自然而言的事情，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有一个旧时的伙伴找他来，大谈过去他们曾一起偷东西的各种趣事，结果让朱元璋一怒之下给斩了。而朱元璋另一位旧时伙伴则聪明的多，只谈朱元璋聪明智慧有魄力等而得到很多赏赐。门子以曾与雨村在葫芦庙时空伴随做为资本本来就有所犯忌。

不仅如此，门子知道的太多了。他细知贾雨村和甄士隐交往的过程和细节，在他眼里贾雨村就是一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人。更有甚者，门子竟然知道贾雨村复授应天府走的是贾政的路子，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而需刻意隐瞒的。这当然会让贾雨村很不爽，成为一块心病的。曹操就对处处耍着小聪明啥都知道的杨修举起了屠刀。其实让贾雨村最不能忍的是门子的献计远远超过了所谓参谋的职责范围了，更不符合奴才的身份。门子吃过了界，越俎代庖，牝鸡司晨，犯了思不过位的大忌。门子让雨村大不乐业，于是出了手。

　　反转让人遐想，再反转才是王道，再反转才真正让人唏嘘不已。我非常欣赏八七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末尾的处理，贾宝玉万念俱灭之时，终于破执出家，旷野之下遥遥走来一官差队伍，囚车上枷锁内之人正是贾雨村，而大轿内洋洋得意的却是门子，这可真是莫大的讽刺，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门子怀揣的“护官符”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基本政治生态，门子与雨村则是这种生态延续的土壤，也致使四大家族必然且不可逆地走向覆灭。门子故事的最低价值是为人们提供了职场拼搏的反向教材和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