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父亲离去7个月零十天,在我还没完全从丧父的哀伤中走出时,母亲也跟着走了。一个虚岁86,一个虚岁88,算是高寿,我却感觉天塌了一样,至今无法适应。从小很少离开过他们的我,婚后因为小家离得近,更是三天两头跑回去,近几年随着他们身体日渐衰弱,去得越发勤了。陪他们聊天、帮他们买菜、拿药、取工资、交话费电费……我俨然成为他们的“管家”,不停围着他们转。他们那因我的到来而闪亮的眼神,让我有种被需要的满足感,同时他们慈祥的笑容也让我倍感温暖。</p> <p class="ql-block">父亲走时,因为母亲还在,内心还有一些安慰,照常回去,随意推开家门,随意坐在母亲身旁,听她絮叨陈年往事,和她一起看父亲的照片,一起回忆父亲在的时光。父亲去世不久,外甥女与女儿商量着买一部智能手机给母亲,帮她申请了微信,说方便视频通话,网名“旺旺”我给起的,福州话音与母亲的乳名相似,同时也希望她身体康健无病无灾!母亲却不懂如何使用智能手机,见她把父亲的一张放大照摆在卧室茶几醒目的位置,经常看着出神,就上传一些以往帮他们拍的合照给母亲寄托思念。几个月来,母亲每天就翻看这些照片度日,喃喃着:没了,彻底没了……我说,我们带您去喜街您曾经的老房子看看吧?她摆摆手。我说,坐轮椅叫保姆推您去街上逛逛吧,她反问我:我怎么走得出去?在她认为:父亲离世,如果她像没事一样在外走动会被人耻笑的。尽管一再跟她说:人人都会走,父亲活到86岁算是“喜丧”了,没人说您。但她还是固执地沉浸在对父亲的思念里。手机相册经常被她按乱,有时我刚从她那告别回自己家,电话就追上来了,用急切的声音说:快下来帮我把照片按出来!于是,又得立即回去帮她把照片弄好。现在想想,有点后悔把照片传给她。如果不让她看父亲照片,她是不是就可以少想父亲一点,少受一点刺激,而腹中那个主动脉瘤也就不会迅速增大,直至破裂……只是多愁善感的母亲,深深依恋父亲的母亲,又怎么会短时间从失去父亲的哀痛中走出呢?</p> <p class="ql-block">早在2014年母亲就被查出患有腹主动脉瘤,因为年事已高,又患有心衰、高血压、肺气肿等多种疾病,医生建议保守治疗。每次去医院帮母亲开药,医生都要特别嘱咐,小心那个“瘤”啊,注意控制好血压,排便不能太用力……几年来母亲的腹主动脉瘤都安安静静呆着,我们以为医生有点“小题大做”了,母亲还跟家里几个婶婶笑谈医生对她这个“瘤”的紧张、担心。</p><p class="ql-block">母亲因为心衰、肺气肿长期气喘,以为她会因为这两种病终老。当我们对母亲的腹主动脉瘤放松警惕时,危险却悄然向她逼近。正月初二下午,与女儿一道前去看望。陪她看电视、聊天。临近晚饭时间,我从冰箱拿出二侄儿做的佛跳墙加热后三人一起吃。母亲吃的很少,我坐她旁边,她不停给我夹鲍鱼、猪蹄、鹌鹑蛋等,除了听她发出的轻微气喘声,没发现她有什么不适。我和女儿回家时,她还站在廊沿看着我们,说:慢点。</p> <p class="ql-block">正月初三,接到姐姐电话,说母亲肚子疼,叫我去看看。走进母亲的卧室,见母亲弯着腰,捂着肚子,一脸难受。忙打电话叫二哥来,又叫了辆滴滴送母亲去医院。通过CT检查,发现腹主动脉瘤从原先的5公分增长到11公分,医生判断是腹主动脉瘤即将破裂引起疼痛,这意味着母亲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在县医院住了几天,被剧烈病痛折磨的母亲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吵着出院回家。</p><p class="ql-block">带着医生开的盐酸曲马多、洛芬待因两种止痛片把母亲接回家中。头几天两种止痛片轮流服用还可以止痛一两个小时,当疼痛有所缓和的时候母亲精神还好,我拌茶油线面给她吃,误把盐巴看成味精,她勉强吃下,最后剩一点叫我倒给家里的狗狗吃,狗狗很兴奋一直在我跟前跳来跳去,我不小心被它绊倒,母亲笑着调侃说:怎么这么“本事”呢。侄孙儿来给她拍背,她还问他:看见狗了吗?它会冲你摇尾巴吗?虽然身体难受,但在她还没失去力气的十多天里总是坚持自己吃东西。她跟我和姐姐一块啃二嫂给的甘蔗,啃的比我快很多。二侄儿买的大芒果,我切一半给她,她用勺子舀一小块一小块吃……我甚至觉得她病会好,因为当疼痛没有排山倒海一样向她汹涌而来时,她跟没事一样是平静从容的。</p><p class="ql-block">虽然母亲有所预感这次病痛的凶险,但她求生欲望还是很强烈的。刚从医院回来时,侄女在电话里说,会不会是肠胃问题呢?要不益生菌吃吃看吧。于是我买了益生菌。后来我在网上看到说西洋参与三七对治疗腹主动脉瘤有帮助,于是我把先生买给我的西洋参与三七粉带去给母亲。三哥还买了几粒片仔璜。母亲少有的“听话”,叫她吃啥就吃啥。益生菌、西洋参三七粉、片仔璜一一服下。以前不喜欢吸氧的她,也任由二侄买来氧气袋,顺从地把氧气管塞入鼻孔。但病情却在不断加重,疼痛愈发频繁、剧烈。盐酸典马多从规定量一片吃到两片、洛芬待因从两片吃到三片,还是不能止痛。又买了硝酸甘油含在嘴里,还是没有用。2月15号元宵节,下午差不多5点钟,与姐姐一道准备回自己小家过节,走到楼下,重病的母亲竟如往常一样站在窗边,探出头看着我们,用虚弱的声音说:慢点啊。这是她最后一次目送我们回家!半夜,被看护母亲的保姆的电话惊醒,说母亲一直剧烈疼痛,止痛药都不起作用,顿时紧张起来,想着“瘤”是不是破了!可除了加大药量,别无它法。</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陪母亲,白天还好,三种止痛药大剂量使用还可缓解疼痛,只是母亲的精神有些差了,倚靠在床头不时呻吟着,吃进去的东西大都吐了出来。晚上不敢回去,留下陪着母亲。一整夜她不停喊疼,疼到叫着她的母亲,仙逝已久的外婆却帮不了她。抚摸着她的背,她说不是摸,要捶,用力上下捶,体内那么大的“瘤”,我怎么敢用力捶呢?一次次上卫生间,其实穿着纸尿裤的,但她非得坐在马桶上,一坐就是半个多小时,也不见有什么排泄物。就这样与她一夜无眠。次日,2月17号,因为不是肿瘤开不了杜冷丁,姐姐用自己的身份证费好大劲从县医院开回吗啡。那个晚上姐姐陪护,干活麻利的姐姐给母亲带来安全感,母亲跟姐姐说:还好有你在,我还担心你会回去呢!此时的母亲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了,交待姐姐到时穿什么衣服、“带”什么衣服“去”。当姐姐向我们转述母亲的话时,我内心有些酸酸的,多想母亲能像依赖姐姐一样依赖我呀,但从小到大,生性迟钝、又笨手笨脚的我总是让母亲操心。</p> <p class="ql-block">2月18日,我去陪母亲时,也是一夜未合眼的姐姐已赶去上班,我跟前些日子一样,给母亲捶背、吃止疼药,听保姆说吃了一点早饭又吐了,就随手拿起一块二嫂买的杮子饼给她吃,又剥开一粒姐姐买的爆浆丸子给她,她拿在手上,说,这个好大呀!然后递给我,我笑着摇摇头,让她吃下。自从母亲出院回来,二嫂说,她想吃啥就给她吃啥,尽量让她“好走”。吃完又起身去卫生间,我忙跟上,在后面护着她,进卫生间,以为没事了,我就转身出来,可刚到卫生间门口,只听“咚”一声,回头一看,母亲已躺倒在地上。为什么不扶着母亲坐马桶呢!我肠子都悔青了,忙与保姆一道小心翼翼把她扶上马桶。一坐又是半个多小时,我再不敢怠慢,一直在旁边守着她。侄女也来了,她知道母亲爱钱,从包里拿出一千块现金,在母亲眼前晃着,此时的母亲像小孩一样,在我们三个搀扶下坐回床边,摔跤后的母亲明显感觉没有什么力气了,是因为腹主动脉瘤破裂导致的,还是因为摔跤导致的呢?直到现在我一直都在纠结这个问题。没有扶好母亲,这将成为永远的愧疚搁置在我心底。母亲的头脑还是清醒的,我指着侄女问她,这个是谁,她瞪我一眼,说,燕玲啊,我怎么不知道!语气中依旧透露出她要强的个性。</p><p class="ql-block">母亲又开始呕吐,吐出黑黑的东西,是血吗?我不敢肯定自己的猜测,也许是刚刚吃的柿子饼和爆浆丸子,我宽慰着自己。此后母亲萎弱地仰面横躺在床上,闭着眼,一声不吭,我害怕极了,生怕母亲就这样“过去”了。忙叫着“娘”,她睁开眼睛跟我说:别喊我,我都没力气应你了。然后挣扎着坐起,我忙扶着她,任由她靠在我肩膀上,直至姐姐下班回来。姐姐一走进屋,就叫我起身,由她如搂着孩子一样搂着母亲,母亲在她怀里安静地睡着。遇事沉着,做事干练、有担当的姐姐,确实是年老的父母亲强有力的“靠山”!</p> <p class="ql-block">2月19号,是母亲生命的最后一天。姐姐又是一夜未睡,一直坐在床边拥搂着母亲。我下去时已是中午,母亲由二哥揽扶着,他一手揽着母亲的肩膀,一手用翻身垫托着母亲低垂着的头。二哥见我进来,问母亲我是谁。母亲抬头怔怔地看着我,哥哥说,依翔啊,忘啦!母亲点点头,我又问她,依翔是谁?母亲很清晰地答道:是我女儿呀!二哥跟我说,姐姐刚刚才去睡,母亲又吐了,吐出黑黑的不知啥东西。我心一沉,没有说话。二哥和刚睡一会儿觉的姐姐一道去吃午饭了,我学着哥哥的样子,一手揽着母亲的肩,一手托着母亲的头。猛然发现托着母亲头的翻身垫上有类似血迹一样的淡红色污渍,却不敢多想,直到看见塞在母亲鼻孔里的两个氧气管口有小许血,忙叫来姐姐,姐姐默默换了根管子。</p><p class="ql-block">整个下午就坐在母亲身边揽着肩、托着头。三哥进来,母亲有些糊涂了,但还是认出三哥。听见母亲用微弱的声音不断叫着:娘啊,疼啊……三哥喂她吃了两片吗啡药片,母亲已无法吞咽,过了许久才发现药片还在她嘴里。女儿、外甥女来的时候,母亲已认不出她们,很冷的天气,见外甥女外衣敞开着,用手指着她的衣服,示意她把衣服拉链拉上。晚上,二哥、姐姐进来闻到母亲身上的臭味。我拥着母亲却一直都没有闻到。二哥扶母亲站着,我把母亲的手搭在我肩上,也帮忙扶着,姐姐与保姆帮忙擦洗下身,保姆说,母亲黑黑的排泄物擦了又出来,擦了又出来,我们都清楚母亲在的时间已不多了,但谁都没有说出来。</p> <p class="ql-block">擦洗干净,母亲靠在床头,二哥陪着坐在身边一只手揽着她,另一只手不停抚摩她的腹部。母亲已不会说话,双手不停向上摆动着,不知是啥意思。姐姐端来稀饭、榨的橙汁,均没有张开嘴巴。许是说难受,喘不上气吧?二哥不停催我和姐姐回家,说有他在就行,但我们都不敢走开。见我没回去,二哥坐在床头柜上,说屁股坐疼了,叫我替一会儿他,于是我又小心翼翼揽着母亲,母亲手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直至最后彻底放下,前后不过几分钟。安静了的母亲睁着眼睛,可以感觉到她气息一点一点变弱,忙叫二哥通知所有家人到场。母亲应该还有知觉吧,当她要闭上眼时,在我们的呼喊声中又立即睁开眼睛,如此几次后,鼻息越来越弱,最后只剩脖根处的动脉在隐约跳动。二哥三哥轮流过来替我,最后时刻,二哥轻轻地把母亲放下,晚上9点57分,母亲脖根处的动脉也停止跳动。从虚岁18到88,为这个家辛劳守候近70年的母亲,告别了这个人世,告别了她深爱与深爱她的家人……那一刻,只觉心彻底空了,我声嘶力竭哭喊着爹娘,爹娘已无法再应答我,我成了没有爹娘的“孤儿”……</p><p class="ql-block">邻家婶婶说,以后还要常来呀!三嫂让我保存一把家门钥匙,说,这里永远是你的娘家。娘家却没有了爹和娘,房子的主人三哥三嫂平日住在城里,从此,空有房子没有“家”……</p><p class="ql-block">父母离去,让我明白什么是“人生如梦”,哀伤过后还得努力前行,尽力做一个“好梦”,孤单时感受一下和风,感受一下暖阳,感受一下花香与融融月光,里面有父母温柔的气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