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文/商家云 福清文学 第34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慕华是神枪手,单位里无人不晓,最现实最直观的是,他有两支枪,一支是小口径步枪,以前在部队参加大比武时获奖的,一支是高压气枪,经当时县公安局批准购买的。一看到这两支枪,我们一伙就会有流口水的趋势。那时,单位里每周都有一、两个晚上要加班,就在我们埋头于事务的时候,慕华就会提着两枪逡巡去了,而且会在我们的胃囊开始憋不住的时候,准时光临通知,到他宿舍下面的小厨房里去,那香喷喷的,不是狗肉、猫肉,就是夜莺煮菜粥,或者斑雀烹面条。有一日晚上,县委书记在政府大院里路过那棵高大的白玉兰树边,看见慕华正在举枪,枪发一声,随着就地上一响,一阵子,树下就有了十多只麻雀,书记看得目瞪口呆。由此,这位每天行色匆匆的书记在大院里一看见慕华,就一脸灿烂,并且不忘向他伸出拇指。</p><p class="ql-block">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啦,饥饿像刚被我们抛弃的陈旧的辎重,所以,基本没有保护动物与生态的课题;让人特别提神的倒是学习知识与喂好肚子,换一种说法,就是知识吃香,香入肚子。我们的单位是县委宜传部,那几年,调进了一大批有学历、有社科文化特长的人,被县委书记认定为兵强马壮了。所以,慕华与我们之间的美妙互动,想必书记心里还偷着乐呢。</p> <p class="ql-block">事实上,这种类似的互动,在部里无处不在,打个不太贴切的比喻,就像唐老鸭与米老鼠。办公室里开水壶空了,谁手头的稿纸和墨水用完了的时候,慕华就来了,还没有下班,肚子急需用光饼和海蛎饼填充的关头,慕华就到了;宣传系统开大会之前,爬梯子挂会标的是他,谁家老人发病急需有人帮忙送去医院时,最先赶到的也是他。有一回,我说昨晚写材料时,有老鼠在天花板上追逐的动响,他很快就在办公楼东边门外靠墙根的地方找到了新鼠洞,并找来了一个塑料网袋,又去食堂来了一大桶开水,这种套路你可想而知,两只硕鼠惨叫着出来了。从此,夜晚办公室的天花板上安宁了。</p><p class="ql-block">因为如此这般,县委一位领导说,你们宣传部现在随便缺一个谁都没事,唯独不能缺慕华。领导说的话,很快在部里获得高度的认同,并且如涟漪一般在县政府大院漾开。然而,大家一致的肯定,似乎还不如一个马屁,慕华并没有一点喜形于色,反而说我算什么呀,宣传部里的人,个个都是我的老师。那一阵子,我感到他有点像一只小母羊想着怀孕的事,表面有点矜持,内里颇多躁动。我们经常发现他下班后独自待在办公室,不是看书,就是练毛笔书法;或者在楼东围墙边的一只石桌上擦枪,有一回,砰地一声,把我从办公室惊吓出来,问他怎么回事,他还呆着,然后才说,走火了。看那样子,想必真是,不过,地上有一只还在挣扎着的斑雀,分明是刚从石桌旁那棵高大的木麻黄上掉下来的。还有一事,当时也颇让人费解一一他是市委机关篮球队的主力,原本傍晚经常打球;我第一次与他在篮下过招时,顿感他的身手并不一般,尤其那臂肘,有着钢管般的硬度,因此他每每洋溢出占有上风的喜悦;然而,就那段时间开始,篮球场上就不见了他的身影。</p><p class="ql-block">慕华在时间流程中出现的某些姿态的变化,虽然隐隐约约,但还是引起了关注。不过,一位阅历颇深的科长说,他最近可能是与老婆吵架了吧,没事!他很会耍脑筋的,没水都会游出十里、八里的,放心罢。</p><p class="ql-block">科长的话不是马屁,却像箭簇的穿越。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慕华从一个忍饥挨饿的乡间小青年,变成了某大军区的特等射手、尖子班长,接着,他又从一个“混进革命队伍里的人”,变成为被充分信任的军中神枪手代表,多次参加比武;而后,又从班长变成了排长、战场前沿狙击手、立功伤残军人等。可以想象,这其中要经历多少皮肉、血汗、筋骨和精神意志的严酷考验。</p> <p class="ql-block">举一两个例子说吧。一九六五年,即</p><p class="ql-block">将参加某大军区比武之前,部队收到地方的一封告发信,说慕华的父亲有严重的历史问题,是海外派遣进来的反革命特务等等。而实际情况是,他的父亲少小就在新加坡就读,大学毕业后,曾担任新加坡华人社区的警察局长,后遇蔡廷锴将军来新加坡募捐抗日,与其结下深缘,并随之在东南亚及福建等地的华侨华人中多次发起募捐运动;抗战胜利后,受聘于福清某中学担任英文教师。所以,反革命特务的说法是冤假,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揪他出来批斗是事实。每次批斗,都是狠狠打击的贯穿,贯穿到慕华,就有了上学的羁绊,参军的阻碍,以至将要大显身手时,差点被部队遣送回家。然而,云团漂移,也有敞开的缝隙、天随人愿的机缘。部队有关领导看了他写的思想汇报和革命保证书,再想想他在部队的一贯表现,权衡之后,决定先弃嫌疑,让他作为某军级的神枪手代表去参加比武。结果,用半自动步枪,一分钟内射出五十发子弹,一百米距离的头靶,全部命中,比武现场一片晔然。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作为福州军区的神枪手代表,经常到各部队去进行射击、投弹表演,还与地方上的民兵神枪手比赛。一次,与福建前线厦门大磴岛女民兵神枪手陈淑兰对抗赛,同样是百米距离,陈淑兰用十发子弹打中了十块砖,而慕华用九发子弹打掉了十个排列的小酒瓶。这成为一次经典的比赛。</p><p class="ql-block">崇武海战爆发时,慕华的尖子班被派到崇武半岛的前沿阵地,他们在草丛里潜伏了三天三夜后,“反攻大陆”的国民党军队趁着夜色,依靠飞机和庞大的军舰渡海上岸,激烈的近战打响了,那是怎样的惨烈,应该不难想象。对此,慕华回忆说,战斗结束后,战场上尸体很多,虽然他的尖子班立了集体三等功,但有一个负重伤的战士没有治疗多久就牺牲了;他说自己的命也算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可算是有惊无险,或者叫有险无虞。</p><p class="ql-block">最危险的一回是在抗美援越的战场上,作为狙击手,慕华的坐标与战地前沿的观察所以及通讯雷达叠加,这样的位置,不言而喻,于己方,意味着耳目,于对方,意味着祸首。于是,子弹、炮弹、炸弹,火光、浓烟、尘土等等组构的险象,不知多少回也不知多少天,使其中的生命变得不可预测。作为班长,他在战场上顶替了弹雨中牺牲的排长之后,也是在一个天空哭丧着的傍晚,观察所被敌机连续发射的火箭弹掀翻了,他身体多处被弹片击伤,抢运出来后,在医院做了开胸、切胃、切喉等手术,最终还是活了下来,成了“革命残废军人”。无畏与顽强属于他,遗憾与光荣也属于他。慕华后来回忆说,实际上,当时自己有豁出去拼一拼的意识,因为被父亲的所谓历史问题羁绊着,都那么刻苦求上进,也成了特等射手了,入党的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否则,就不一定会自我写申请要求编进抗美援越的部队。我想,这应该是真话,虽然精神高度不足,但可以认定为坦荡。慕华说,从越南回国后,参加了英模报告团,到处作报告,稿子是别人写好的,专讲临阵不惧、英勇作战、节节胜利,而战争是多么可怕,我们牺牲了多少,那越南“友谊山”上战友的英魂至今未归,都只字不提,心里总有点憋屈的样子。嗨,不管怎么说吧,你慕华是拼出来了,这一回,你拼得好大呀。</p> <p class="ql-block">慕华回到福清后,在朋友们的想象中,他应该提着枪,去武装部、支前办或者公安局报到,就像鱼该入水、鸟该上天、虎该归山。倘若这样,他也许就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了。但鬼使神差的是,被安排在县广播站,而后,又转入县委宣传部,干的是“全职太太”的工作,干成了真正的不可或缺,不仅加入了党组织,而且当上了办公室主任。他说,职位没有高低、只有分工不同的说法骗不了人的,要不,谁还能求取上进!也许与他的影响密不可分,他的儿子却干上了公安,并在一次意外发现犯罪嫌疑人的时候,独自与六个歹徒搏斗,将其中的一个犯罪嫌疑人抓获;但他的儿子严重负伤,也成了伤残的英雄,一时被媒体传扬纷纷。仿佛,武略是他们一家三代流转的主旋律,而文韬只是其中的插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后来,慕华文化功夫的长进同样令人啧舌。他的名片上,文化的头衔一大堆,最醒目的是“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对此,你不应该怀疑有什么“做水”的成分,他曾参与拍摄了《山路情》、《平和暴动》等三部大型电视连续剧与多部电视专题片,并在其中任演员、制片、剧务等职;一次被邀进中央电视台参与春节电视晚会的筹备工作。有一回在演战争戏的时候,导演说他不愧是个老演员,他说自己是真正打过仗的,这让导演惊异地仰视了三分钟。他长期练习写作的诗歌、散文稿子有一大摞。最近,我看了其中回忆录部分的篇什,觉得文理相当通畅,既平实又感人;与此相关的是,他的一个老战友逝世后,众人推举他为悼词的执笔与宣读人,那一回,文润情涌,使追悼会现场泪雨纷飞。他还能把国标舞跳得出神入化,女舞伴与求学者纷至沓来,在融城群众性的舞蹈场地上,他几乎是不能缺席的男一号。我想,诸如此类,在文化阵地上,该要付出怎样的拼搏?要知道,当年的他,是在初中就已辍学的孩子。如今,他退休了,说起这些有点自豪与得意,而且要把自己最得意的一副行草书法装裱起来,因为那里有龙飞凤舞的姿态,也颇有书家面目的风采,他说还要把它挂在新楼房的大厅里,放在名家书法的旁边比试比试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的新楼房在老家江镜镇的一个村子上,坐北朝南,左傍山坡,右临海堤围拢的阔大水面,整体建筑由主体、附属、车库、草坪、围墙及大门卫室组成,显得宏大而抢眼;工程进行三年多,其间,所有平整搬运、绿化种植等繁重活计,都是由他独自一人承担,体力的支付估计赛过九头老牛,不然,脸上的皱纹就不会比罗中立的油画《父亲》还要多,这当然与毅力、观念有关,人生历练的结果,所以,与抠门、吝啬之类无挂。前两年,我听说他只一个人住在那里,常常邀请新朋老友去观赏并吃喝玩乐;今年,这种好事也终于轮流到我们几个。那一天,真让我眼界大开,外面,山水互动,花草相宜,里头堂而典雅,品牌电器、名贵家具应有尽有。慕华发了,这是真的,没有任何疑问,他从来就是个不缺少办法的人;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的工资都只有两百多元的时候,慕华就在参与电视的拍摄中,狠赚了大把大把的稿费,以此在福清第一个商品房居住小区中购买了套房,并在我们仍然拥挤于集体宿舍的愁眉苦脸前,他带着妻子、儿女搬进了金窝。只是他退休后,不知道是如何大发起来的。一次在融城街边碰面,我问他用了什么谋略,运筹时是否又发生过擦枪走火呀;他说还真是,这回子弹从下巴穿入,崩掉了几颗大牙,算是又捡了一条命哦。当然,究竟是什么谋略、什么办法,他没有说。也许就像福清许多人一样,投资煤矿、金矿银矿?抑或房产建筑?要不,还有其他神秘的通道?投资同样是需要机缘、胆量与智慧的。我们曾见过弱智与胆小如鼠者双脚踩着刀刃,成功地托举美女,或者头戴羽毛,顺利蹿过火圈的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慕华对我说,自己现在很幸福,也很满足,老婆、儿孙们都是住在融城的别墅里,唯独自己的故乡情结深厚,所以力主在家乡建房,并独自住守,希望家人常回家看看。说话间,他那美丽的儿媳开着大奔驰从大门口进来了,说是受她的先生指派回来接待我们几个来客的,一时相互奉迎,好词好句,或幽默调侃,嘻嘻哈哈,好不热闹。只是在全都别离的时候,有个朋友在车上说,那么大的院房,慕华一个人住着,难道都不怕吗。其实,这位朋友应该是忘了,慕华他有枪,而且还是神枪手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