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小船”

秋思

　　外婆是在她90岁的那年，穿着她那双“小船”，驶向遥远的天国去的。虽然已过了二十多年，但外婆的神态和她那双“小船”样的鞋子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外婆是苏州吴县太湖的渔家女，外公是渔民，以捕鱼为生。不过我从未见过外公，他也未曾留下过一张照片，只是听母亲说，外公在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因得伤寒而去世，那时伤寒病可是比现在癌症还要凶险，很快就不治而亡。外婆因有一双小脚，不便上渔船，所以一直住在岸上，平时靠绣花和编织鱼网维持生活。

外公去世时，外婆还很年轻，那时母亲尚年幼，舅舅更小，好在许多亲戚都在湖中捕鱼，能够接济照顾，外婆就是踱着小脚带着母亲和舅舅度过那些艰难时光。

　　

小时候，外婆曾把我从南京接到她身边生活过短暂的一段时间，在我的记忆里，外婆是一个干净利索的人，永远穿着靛青色、染着花、滚着绣边的土布衣服，梳着光洁的头髻，时常围着与衣服一色的围裙，一袭吴侬软语爽爽快快。

那时，外婆住在紧靠太湖的陆巷古村一个叫三德堂的老宅子里，出三德堂后门就是郁郁葱葱的东山，满山坡的橘林留下过我和小伙伴们快乐嬉戏的足迹，我也常瞒着外婆一个人跑到太湖的码头玩耍，看着从渔船上卸下一筐筐活蹦乱跳的鱼儿，湖风吹来的湿润气息和空气中总是弥漫着那淡淡的腥味是我最喜爱的味道。外婆怕我出意外，不让我单独到湖边去玩，可我知道她是小脚，她赶不上我。

　　我总是感到奇怪，外婆的脚怎么又小又尖，与别人不一样呢？母亲不也是大脚吗？在家时，我问过母亲，外婆的脚怎么那么小？母亲说，过去的女孩子都要裹脚，不裹脚就嫁不出去。我又问母亲，你怎么不裹的呢？母亲说，到她们那个时代社会上已不兴裹脚了。我说，外婆走路真艰难，脚后跟着地，踏在地板上“咚咚”地响，有什么好呢？外婆的小脚一直是用布裹着的，我也从未看到过她脚是什么样子的。

　　在外婆身边生活的那些日子里，外婆总让我与她睡在一张床上，而且让我靠墙睡，怕我晚上睡着了会滚下床来。

记得快过年了，外婆要洗洗她的脚了，而平时一直裹着布套是不用洗的。外婆的床头有一个方的饼干筒，里面总是放有蜜枣、桃酥、金橘饼、核桃仁和云片糕等食物，如饿时随时都可以吃上一点。那时，我就坐在床上吃着，看着外婆一边轻声哼着不知名的歌谣，一边慢慢解开一圈又一圈裹脚的布条，最后像玉笋样白白的小脚完全露了出来。

民间有“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的俗语，她的裹脚布也是挺长的，可我却並未闻到臭味啊。这是一双怎样畸形的脚呢？除大脚趾外，其他几个脚趾都被扭曲地紧紧盘在大脚趾旁，形成尖尖的模样，已经分掰不开来了。将小脚泡在温水中，外婆很惬意的样子，然后擦干，重新裹上干净的布条，就完成了洗脚。真是麻烦啊，难怪她平时不洗脚，当时我这样想，但是我竟没想到问外婆她小时候是如何裹脚的，那时我还不太懂事。

　　后来，我查阅了一些资料，才了解到，在我国裹脚的历史可追溯到五代时期（公元960年前后），一直沿续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当时称为“缠足”，也算是历史悠久了。

那时的女孩子一般到五六岁时就要缠足，用长布条将拇趾以外的四个脚趾连同脚掌折断弯向脚心，形成“笋”形的“三寸金莲”，其痛苦可想而知。这样做都是在长辈的逼迫下进行的，母亲和祖母们不顾孩子的眼泪和叫喊，以尽她们的责任，确保孩子未来有美满的婚姻生活。

当时缠脚的标准是脚缠得小而又能走路方为美足，这样的小脚一般在三至四寸之间。宋代女词人朱淑真有《绣鞋诗》写道：“当年记是小雏鬟，缠足形如半月弯。坐到至阶习针黹，动人怜处起来难。双翘应怜太瘦生，日日缣约总为情。闲庭小步称袅娜，弓鞋三寸窄棱棱”，生动形象地描述了当时女孩子被迫缠足的情景。

外婆也许早就忘记了当年缠足的痛苦了，也从未听她说起过缠足时的情景。她走起路来“橐橐”的响，似乎也很快，她已很适应了。

　　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她那极像小船的鞋子。外婆穿的小鞋子是买不到的，她都是自己用密密的针线纳出一幅稍厚的鞋底，再剪好靛青色土布的鞋面，就能缝制好一双鞋，还会在鞋面上绣上几朵花儿，真的很精致漂亮。

我喜欢看外婆的小绣鞋，尖尖的像极了太湖里的小船，是不是外婆用来对太湖的眷恋呢？记得我曾拿着外婆比我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鞋问她：“外婆，侬鞋子哪能嘠像小船呢？”这时外婆脸上露出的笑容就像又回到少女的青涩时光，是羞涩，是幸福，还是什么，难以描述得清。外婆就是用她那双小小的脚走完了勤劳朴素又热心善良的一生。

　　外婆诞生在太湖，最后又长眠在太湖中一个叫白浮山的小岛上，她终于能够日日枕着太湖的涛声安眠了。她是幸福的。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东山一定又层林尽染，红橘满枝，散发着诱人的馨香，而灏淼的太湖仍是千帆竞发，渔歌互答，沙鸥翔集，锦鳞游泳，沐浴在一片秋阳之中，那么静谧，那么温暖。此时，我又想起了外婆的“小船”，将我的思念带到外婆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