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扯不断的乡愁

以沫

文｜以沫高原的春，来之前总是先让风把讯息悄悄地送过来，当日子迈入四月时，微风就开始四处流荡，还有那么几日，狂风也会掺和进来凑热闹，很快就把沉睡的大地催醒了。 大地一醒来，躲在地皮下的小生命们就耐不住寂寞了，便迫不及待顶破坚硬的泥土露出尖尖的头来，窥视世界的美好。这个时候，不管我们走到哪里，就能感受得到春天浓浓的气息，尤其在田间地头，挖蕨麻的人们的身影总是冲击着我的视野，荒凉的田野一下就灵动了起来，从远处看，地皮上涌动着一股肉眼可见的热气，人们在黑黝黝的土地上刨食，早早就闻到了一种收获的味道，喜悦的笑声在辽阔的田野里不断飘荡，春天的故事也从他们辛勤的劳作中开始了。 一提起蕨麻，内心深处就会流露出一种特别的情感来。蕨麻是我们青海高原上的一种蔷薇科野生植物，含有维生素及镁、锌、钾、钙元素。具有较高的医疗和营养价值，它有着健胃补脾、生津止渴、益气补血的功能，故藏医称其为卓老沙僧，常以其入药。六七月间开花时的全草，还可用来收敛止血，止咳利痰，亦作滋补。蕨麻含有大量的淀粉、蛋白质、脂肪、无机盐和维生素，故长食之，确有人参延年益寿的功效，因此被人们美誉为“人参果”。蕨麻可用来熬粥，还可烹炒可煲汤，吃法众多，依自己口味随心所欲的去做，做出的饭菜可称得上是世间最美味可口的佳肴。 小时候，蕨麻是我们生活中不可惑缺的一样零食，那时候，冬天总是很漫长很漫长，我们日盼夜盼时时分分都在盼，盼望着春天早日走进我们的世界。当我们发现墙跟下或树林里冒出尖尖的草芽头时，一放学，来不及顾及自己饥饿难耐的肚皮，就扛起院里闲置的铁锨，奔向屋后的田间地头。人说，饿了的时候就没力气干活了，可为了能吃上蕨麻，我们的精气神一直都没有因为饥饿而消褪一丝一毫。一锨下去，挖上来的土还真不少，然后把铁锨随手扔在地皮上，双膝跪在地上，勾着头快速用手刨土，一看到蕨麻比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还惊喜呢！然后随便用手搓搓蕨麻上粘着的土，就放进嘴里。饿极了的肚皮如同瘪了的皮球，在蕨麻的填补下慢慢圆润起来。我们边挖边吃，吃的嘴巴变成了一个黑圈，满脸满身都沾着尘土，尤其是我们的双手及双手上的指甲盖里，黑的简直不忍直视。吃饱了肚子，还不死心塌地的回家，继续爬在地上挖，当夕阳快要被夜幕吞噬时，我们听到母亲在村口唤我们回家吃饭的声音后，才会拖着疲惫的身体慢悠悠向家里走去。 回到家，把装在衣裤口袋里的蕨麻挖出来放到脸盆里，用泉水洗干净，然后让母亲在铁锅里炼上些许菜籽油，翻炒熟，我们又继续开吃。炒熟了的蕨麻上洒上些精盐，那味儿，能赛过天下所有的美味！但遗憾的是，成家后远离了家乡的那片土地，再也没品尝到过有那种充满了爱与幸福感的炒蕨麻。 小沙沟村里的每一个春天，都是让我魂牵梦萦、铭记于心的春天。每当春回大地时，村里的妇女们都会到离村较远的生地去挖蕨麻，以前挖蕨麻，不是为了换钱，而是留着给自家孩子们吃的，那时候，物质匮乏，缺衣少食，蕨麻可是乡亲父老们从土里刨来的最有营养的食物，也是孩子们最好的零食啊！那时候，我经常跟随母亲去生地里挖蕨麻，从家到目的地，大概需要二十分钟左右，到达目的地后，我只想坐在塄坎上歇息，可母亲一刻也不停歇，也不叫我憩息，她先用铁锨翻身边的地，看看有没有蕨麻，还会叫我跪在地上用手刨土仔细地看……一会儿挪一个地方，一会儿挪一个地方，直到找到蕨麻繁多的地方时才会答应我小憩片刻。在我的记忆里，找到蕨麻繁多的地方后，母亲就会站在地里，铁锨支到下巴底下，像一个侦查兵一样，＂侦查”一翻周围的情况，若发现没人朝那块蕨麻多的地儿走来，她才会开始安心地拿着铁锨挖蕨麻。 那时候，生地、中华间（土地名）里挖蕨麻的人特别多，三五成群，挖的挖，拾的拾，原本冷寂的地瞬间就带上了春天灵动的气息。 蕨麻挖的时间久了，我偶尔会产生一些厌烦感，因为挖蕨麻实在太累人了。 母亲一锨一锨不停地挖着，挖翻大概十来锨土后，把铁锨头插到土地上，双膝跪在地上，身体向前倾斜着，两只手不停的捏土块，土块捏碎后，红褐色的大小不一的蕨麻就裸露在了地皮上，然后她就一个一个地捡拾起来，装进用碎布头亲手缝制的布包里。从到达目的地一直到太阳落山时，母亲做着重复的动作。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坚持一个多小时后就膝盖痛的不行了，腰和背直接硬成了棍，脖劲都直不起来。母亲挖土的当间，我能憩会儿，但母亲的概念里，＂憩息”二字是奢侈的也是她最不奢望的，因为她要努力的抓住这个一年只有一次挖蕨麻的机会，努力为她的儿女们准备下好几顿一年只能吃到一回的蕨麻饭。 我俩吃的午饭是凉开水就杂面干粮或油花，除此之外，还有捡的生蕨麻，在大地里就着蕨麻吃午饭的真实感受一直到现在我都清楚的记得，与母亲在天地间感受农村人朴素的生活，是我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幸福回忆。 当太阳走到西山顶上时，我已浑身没劲了，就开始催母亲回家。母亲见状慢慢直起腰来，满脸堆着笑望着我说：＂好不容易找到一块蕨麻多的地儿，这天黑的也真快！” ＂要不我们再挖会儿？＂我把极不情愿的情感掩饰起来，假装快乐的问母亲。 ＂走吧！天黑了，路远，还不好走。＂母亲淡淡的口气让我感觉到了一份特别不舍的情绪。 “要不我们明天再来？” ＂明天这块地儿就不是我们的了……＂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收拾东西。 在回家的路上，我累的走不动路时，就拽着母亲的衣襟，努力地挪动脚步。夕阳散发出弱弱的霞光，洒落在眼前佝偻而又瘦弱的母亲的背影上，那个手拄铁锨把，一瘸一拐前行的背影，那一刻让我为吃不了苦而感到万分羞愧。母亲迈着蹒跚地步履在我的前面慢慢挪动着脚步，走着走着，我的眼前只有一个黑影像不倒翁一样晃动，于是，咸咸的泪水流进了我那被泥土镶成黑圈的嘴巴里…… 跟随母亲挖蕨麻的每一幕都深深刻在了我的心里，但那时候，年少的我却从未能真正体会到过母亲所受的苦，也未读懂过母亲的心。成年后回想起来，心里挺自责的，我讨厌自己是一个晚熟的人，因为我真正读懂母亲的时间是用父亲的去逝换来的。父亲走后，母亲一直与我生活，那几年，母亲变得比父亲在世时更坚强更努力更勤快了，我知道，母亲是拼尽全力挺过父亲离开的那段艰难时光的。父亲的去逝，让我也从一个不管天下事不问家中情的人成长成了一个与母亲一样有担当有责任心的人。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不喜欢”吃蕨麻的，我们小的时候，她辛辛苦苦挖来的蕨麻都进了我们的肚子，每次我们用勺子大块朵颐时，我们也叫她一起吃，她总是笑着说：我不喜欢吃。当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好转后，我也可以给母亲一些生活费了，可母亲依然说她不喜欢吃，但她还是会亲自跑到地里去挖。前几年，母亲走不动路了，她才舍得花钱买上一斤半斤蕨麻，叫我们回家与她一起享用。后来的日子里，母亲的视力模糊，听力下降了，她也很少上街了，我就买回几斤蕨麻，闲了炒炒，她也会陪我吃一些的。我故意装出好奇的神情问母亲：您现在也喜欢吃它了？母亲望着我，笑得开心极了，那种开心让我看着心疼。其实，我早就知道母亲在骗我们，那时候的她，心里面装的全是她的儿女呀！她见我也笑了，感慨地说：“挺怀念过去挖蕨麻的那些岁月的，现在你们都大了，一个个远走高飞了，我再也看不到你们兄妹高高兴兴围在我的身边，那津津有味的吃相了。如今我老了，一个人吃蕨麻，还真觉着没啥味儿了。”母亲说完，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抱住了瘦弱憔悴的她…… 我挺怀念乡下的春天的。尤其是乡下四月的田间地头。前年，我在单位同事的陪同下去农场附近的地里挖了一天蕨麻，心里因怀念引起的空虚感得到了些许补充，但我还是未能彻底的走出记忆中对故乡四月的那份深切怀念。 今年中春，微信群里又看到了乡下朋友们在田间地头挖蕨麻的场景，内心蠢蠢欲动，但终因各种原因还是未能如愿。不过，每次夜幕降临时，我总是坐在专属于母亲的藤椅上，在夜色的陪伴下，一个人静静地回忆童年时与伙伴们在舀饭的铁勺里用菜籽油炒蕨麻，吃蕨麻的情景，想着想着，我的心与思绪就会走进童年时光…… 时光一直在走,记忆一直在流，不管一切怎么变换，故乡四月天挖蕨麻的那一抹景，永远是我心中扯不断的一缕乡愁！它一直盛开在流动的岁月中，醉了流年，也醉了我这颗思乡的心。 写于2022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