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的年底 | 刘仁秀

文学百花园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刘仁秀</div> 每到年底,我总会想起鲁迅先生的话:“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年少时读书,不求甚解,只管大声读,所以怎么也读不出其中的意味。如今人到中年,终于读懂了“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的内涵。<br>旧历的年底,带着厚重的岁月的沉淀,带着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的温热,向旧的一年告别,迈向新的一年。这是作为舶来品的阳历的年底完全不可能带来的味道。旧历的年底,就像陈年老酒,越品越有味儿;也像历尽风霜仍保有风骨的人生。 推开窗,望着疫情下灰蒙蒙的天空,不觉感叹: 真的是,这就是旧历的年底的天空啊! 我不由得想起遥远天空下故乡萧索的村庄,想起爹,想起娘,想起只有年底才显出一点繁华的故乡的小街。 童年时旧历的年底,于孩子们是欢喜。放寒假了,不用上课;也不是农忙时节,不用帮家人干地里的零碎活。于是,孩子们三五成群,找一处避风的有阳光的墙角做游戏: 抓石子、踢毽子、跳绳或跳皮筋。在妈妈的呼唤声中,孩子们欢欢喜喜地回家吃饭了,那是一年中少有的有肉的饭,要过年了,日子再艰辛,家家户户总是要割上几斤肉的。吃着平日里少有的饭菜,试穿妈妈刚买的或自制的新衣,孩子们尽情享受着旧历新年带来的种种福利,高兴得天天蹦蹦跳跳的。于是,老家就有了俗语,“看你高兴得像过年一样”。 和孩子们的欢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父母们因捉襟见肘买不起年货的落寞和惆怅。<br>母亲去世后,我把父亲接到身边同住。提及过去,我滔滔不绝,满满的美好回忆,觉得童年时太开心了。父亲缓缓地说,“你娃子那时只知道高兴,我和你妈做了多大的难才把你们姊妹几个养大。那时你们还小,不想让你们带着心理负担成长,很多事都没对你们说”。在父亲的叙述中,往事也渐渐浮现在我的脑海。“过年对孩子们是过年,对父母是过钱”,过去老家的人们常说的这句话真不假。<br>其实,有些往事是铭刻在心的,也许生性乐观的我只是故意选择性的遗忘,在记忆的深处,强化了童年的美好和欢乐,淡化了童年日子的艰辛和困顿。 记得一年年底,快过年了,家里没有钱。母亲养的一头猪,虽然长得还不太大,但为了过年救急,父亲和母亲经过两天的纠结,最后商定把猪卖了。父亲听说南阳猪价高些,决定把猪拉到100多里以外的南阳市,卖个好价钱。邻居也要卖猪,但他不识字,也没出过远门,寻思跟着还算有文化、见过世面的父亲一起去卖猪,心里踏实些。<br>于是,两家人一大早起来,约来其他邻居帮忙,张罗半天,把两头猪五花大绑,拴在了一个架子车上。就这样,父亲和邻居拉着架子车,带上干粮出发了。到了南阳,多方打听,找到了当时的国营猪行,又累又饿的他们,总算把猪卖出去了。工作人员递给父亲一张单子,让他去另一个地方结账。父亲去结账时,负责的那个人没好气地说,“你的钱已经领过了,你看,上面已盖过章了。”父亲一听,肺都快气炸了,一下子晕了。最后找谁都没用,也无从查明自己的猪钱到底谁领走了。在猪行毫无意义地耗到下午,无望中,父亲和邻居只好拉着那辆空架子车回到村里。就这样,辛辛苦苦养的两头猪卖的钱连影都没见就打水漂了。父亲一路不说话,老实巴交的邻居很难过,很气愤,但并没抱怨父亲,他一步一步跟着、亲眼看着卖的猪。一路没吃饭,回到家,看到笑脸相迎的母亲,父亲终于失控,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母亲知道情况后,一句抱怨的话也没说,只说了句,“咱吃饭吧,饺子已做好了”。那年过年的钱,父母是怎么弄到的,我一直不知道,估计是很尴尬地借到的,或是外婆用自己节俭下来的钱接济的。母亲去世后,父亲提及此事,深感愧疚,感觉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我母亲,没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 确实,母亲,那么聪明能干,那么善良厚道的一个人,竟然辛苦了一辈子,穷苦了一辈子,最后因胃癌去世,从查出病情到去世只有三个月。有时我在想,漂亮能干的母亲在那个时代还是独生子女呢,怎么会嫁给又穷出身又不好的父亲呢?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 应该是吧,因为长大后的我们谈婚论嫁时,父亲、母亲从来没有因为对方家里穷而干涉过。他们没有儿子,养了几个女儿,这在农村人看来是没人养老的,但我们结婚时,父亲、母亲一分钱彩礼也没要,全部裸嫁。当婚后生活不如意、略有叹惜时,母亲总说,“往前看,三十年河东转河西”。正是母亲的豁达和坚定,给了我们极大的精神力量,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们从不受物质的诱惑;从不贪便宜;与人相处,厚道宽容。我想,这才是父亲、母亲留给我们的最大遗产。又是年底了,教我怎么不想他们呢!<br>母亲过日子很有仪式感。这么多孩子,日子又艰辛又忙乱,但我们的生日,母亲从来没有忘记过。生日那天一大早,母亲会煮几个鸡蛋来庆祝,而平时鸡蛋是要攒着拿去卖钱补贴家用的。这个小小的仪式我至今记忆犹新,成为我童年最为珍贵的回忆。过年时,无论日子多么艰难,母亲总要想办法从买年货的经费里省出钱给我们每人做一套新衣服。每年除夕的晚上,母亲把崭新的衣服放在我们床头,方便我们大年初一早晨起来穿。我们姐妹几个激动得睡不着,半夜了,还窃窃私语,时不时从被窝里伸出手摸摸新衣服。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了。睡在西屋的父亲母亲听到我们的房间有动静,知道我们醒来了。父亲躺在床上很欢快地高声喊到:“闺女们,起来了没有?” 挤睡在东屋那张床上的我们异口同声呼应到:“起来啦!起来啦!”其实还躺在床上呢!父亲又高声喊道:“闺女们,发了没有?” 我们几个又高声呼应:“发了!发了!”。“发了”就是“发财了”的意思,但遗憾地是书生气十足的父亲一辈子也没发过财。这个开玩笑似的新年仪式绝对是我们家独创,并没有事先约定,父亲自然地发起呼唤,我们心领神会地呼应着他。不知不觉中,一年又一年,这成了童年时代我们家新年第一天起床前的一个仪式,图个吉利,也图个热闹。我们就这样拉开了庆祝旧历新年的序幕。大年初一的压岁钱,是必有的,虽然不多,却让我们欢喜得珍藏很久也舍不得花掉。<br>父亲、母亲已离开我们多年了,却把很多美德留了给我们,也把生活的仪式感留给了我们。穿上新衣服才算过新年的传统沿袭下来,成了我们家最看重的一个新年仪式。我也要把这些美德和生活的仪式感传递给我的女儿。<br>如今,物质发达了,过年啥也不缺,但年味儿却渐渐淡了。我想,淡去的不仅仅是年味儿,还有人情味儿。从童年时提着礼品、顶风冒雪去拜年,到寄封书信或卡片拜年,再到网络时代发祝福短信或制作精美的短视频拜年,无论画面多么漂亮,文字多么动听,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我想缺少的就是中国传统文化渊源里那种叫做“根”的东西吧。<br>想到这些,我的内心一阵失落。我们的传统文化,还有希望被在西方文化及网络文化冲击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们欣赏并传承下去吗?<br>又想起鲁迅先生的话,“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然而,我希望,我们对于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不应该局限于学者们把它作为一个专业方向去研究,而是要大力普及和弘扬,使之在一种自然生活状态下代代相传。只有这样,我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精髓才不会在时代大潮里消亡,才会成为我们中华民族永远的一个标签。<br>追忆童年时旧历年底的这些往事,不只是缅怀,更是希冀。希冀我们的民族,在这个即将来临的新时代的虎年里,虎虎生威,扬眉吐气。 <h5><i>刘仁秀,女,祖籍南阳,现任中原工学院副教授。爱好文学,笔耕不断,公开发表文学类研究性论文及创作性文章20余篇。</i></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