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踏过去与未踏过去的那些河

山后乡中心学校

　　1958年，虽然人们高喊着“祖国形势一片大好”，可是解决衣衫褴褛饥寒交迫的生活状态仍然是当时社会的主题。母亲于春寒料峭的三月来到这个世界，在那个物质贫乏重男轻女的时代，孩子的诞生只是让已经揭不开锅的家再添一张吃饭的嘴，况且哥姐已经炕上地下翻滚打闹。“穷”是横亘在每个要长大孩子面前的一条湍急的河，母亲是不受她父亲待见的，我清楚记得十二岁时，她的老父亲当着我这个外孙女的面，对二女儿疾言数落的样子，或许那也是母亲童年的一个缩影。但这并不会耽误母亲的成长，于孤独中开启了她单枪匹马跨渡河的一生。

　　关于母亲的那一代人，童年是晦暗的，与祖国一起经历了“大跃进”的失败，“三年困难时期”饥荒，她曾寥寥数语带过童年日子：七八岁时与屯子孩子在荒野中挖菜充饥时用乱草取暖，被疯狂的火势吓得边哭边用身体去灭火；八九岁时年幼的妺妺身上长痘痘，每天拎着瓶子去临村讨要偏方；十一二岁时，家里的生畜总会在雨天到处乱跑，就与姥姥光着脚轮流在雨水中站着岗……最美好的童年时代就被饥饿、劳累、姐姐担当全部填充了。母亲与饥饿对抗，向贫穷妥协，同亲人共苦，咬牙切齿地踏过了时代赋予她的苦难的河流。

　　中国有句老话叫“知识改变命运”。我想十年动乱期间，这句话一定给予了母亲坚持的勇气，读过小学，母亲以一份无人能及的天赋考入了中学，仍然缺衣少食，目光所及之处仍然贫困饥寒，但这并不影响母亲渴望出人头地的热情。每天孤独步行三十里路，出色地完成了三年学业。我常在想：阴雨天母亲是如何靠着那件破旧衣衫保护自己的书包的；寒风里，母亲单薄的冬衣是怎样抵御刺骨的寒风；烈日下行走，母亲是否有个装水解渴的杯子……三年时光，母亲脚下走过的路足以与长城的长度相提并论，但时代并没有还给她一份公平的待遇。知识的海洋里，母亲得心应手地扬帆启航，社会的湍流中，却被“无人脉无权势无钱财”的背景推入了劳动人民的底层，上大学生只需要村里干部推荐是母亲一生中最大的悲哀，仅有的一次改变命运机会就在不甘中看着花落他家。母亲讲起那段痛彻骨髓的经历时，满眼的泪汇成源源不绝的痛恨。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那位徇私舞弊的干部名字，如果此时与母亲泉下相逢，我想他应该跪在母亲面前日日忏悔！

　　女大当嫁是那个时代的主流，无法上学的母亲要出嫁了，虽然这并不是她的本意，那段时光中，母亲唯一的挣扎就是成宿成宿读着书，只是这份痴迷只能让自己的心多了一份无望的等待。学高八斗才富五车又如何，嫁人生子参加劳动才是人生要走的轨迹。母亲不能脱俗，放下书本开始踩踏生活的浪花。遗憾的造化弄人，所嫁非良人。在我许许多年的记忆里，吵架打架是家里的主旋律，母亲眼里除了家里地里园子里的活，只有哥，母亲只喜欢哥。我常常纳闷，哥不言不语，人前人后说话做事小心谨慎，与同学交往，无劲敌也无至交，口袋里的每一分钱都能从大年初一能攒到腊月三十，除了学习好，再也寻不到什么优点，就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占据母亲的全部欢喜呢！如今母亲去了，回顾她的苦难，我明白了母亲的心，与她嗜酒如命，赌博成性，说话做事没有分寸的丈夫相比。哥身上的特点就是母亲对一个男人的全部渴望！如果母亲在生下哥之后，就了断儿女缘分，只要哥一个儿子，那样的人生一定会是光鲜亮丽的色彩。可惜的是我做为女儿，老弟做为老儿子依次来到了这个世界。三个孩子衣食住行读书结婚成家立业处处需要钱，母亲超人一般与生活拧巴着，晨星与暮色记下了母亲劳累的一生:种水稻，种白菜，种西瓜，养猪养牛，做豆腐，磨粉条……将生活这条大河摆弄得风生水起，浪花朵朵，就算没有并排而行的舵手，母亲一人仍然在浅滩绝境处让生活大船蜂回路转，柳暗花明！

　　一生与婚姻纠结的母亲看着变本加厉挥霍钱财的枕边人终于倦了，老弟家孩子出生后，试探地提出了离婚的想法。我以一个传统家庭的教育质问母亲，如果儿子媳妇再闹离婚你该怎么办呢，周围的人会怎么说？于是一生被孩子羁绊的母亲再一次停下了脚步，这一次，母亲抬脚就可以迈过去的那条自由的河，却败给了世俗与责任，继续委屈地生活着，为儿孙们忙碌着，矮小的身影在不同楼道里穿梭着！

　　母亲就这样走过贫困的溪流，知识的海洋，生活的浪滩，停在了责任的潮流里，用执著与信念成就了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悲伤的是疾病如一条滔天的巨浪死死拖住了母亲脚步，无论喝下多少补药良方，母亲都无法跨跃这条被老天操控的河流了！最后的岁月与病痛纠缠着，止痛药与人血白蛋白是儿女们给予她辛苦一生的最后回报。母亲心有眷恋却是毫无牵挂，回顾一生希望与苦难并存的岁月，仍觉得人生圆满。历经九月的折磨于2020年农历二月十九离我们而去。两年的怀念与悔恨，放下与释怀，我已不再纠结母亲一生苦痛的根源是谁。如果告别是新生的开启，我愿母亲转生幸福家庭，有关注有宠爱，好好读书，体面生活，享一世平常的温暖！

我为母亲拥有那样的生活而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