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抗日年代走来——打满时代印记的一生

老白兔

1939年1月，全民抗日战争正酣的时候，我出生在山西太谷贯家堡一个耕读之家。前有两位兄长，我排行老三。 吴家老宅 出生后体弱多病。才四个月患小儿“百日咳”，几乎被丢弃。八岁的时候再犯，咳嗽不止，生命垂危。住进了太谷“洋楼院”(今县人民医院)死里逃生。深刻印象：身子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我的少年时代，日本鬼子横行无忌。有一次我爸领着我兄弟仨到县城“赶会” ，忽然城墙下日本兵马队疾驰而来，父亲只顾拉我与二哥躲避，大哥站在路中央吓呆了，被鬼子的高头大马踩伤大腿……印象：鬼子像魔王！ 内战的年月，我们村的“自卫队”不知天高地厚，吹牛要“剿灭”南山的八路军。那是1948的正月初二，我和妈妈正在梦中，忽然枪声大作，外面的天都成了红色。我们村的“自卫队”员有的跳进茅坑，有的钻进地窖拉了一裤子……后来才知道，攻进我村的哪是什么“八路军”，是南山几个村的民兵。印象：八路军厉害！此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有一天前晌，忽然有人说八路军又来了！全村百姓慌慌张张赶快逃往县城。半路上，有人说是放羊的……唉，老百姓都成了惊弓之鸟！解放后，人们都说：“可也能睡个歇心觉了。”印象：百姓期盼和平。 我们村的学校在观音堂，我爸是唯一的教师，1—4年级复式教学。体育课则是形意拳，我们从“十二路弹腿”学起。印象：父亲文武双全。 1953年春，我考入县城的名校——太谷师范附小。 这里城里长大的学生为主，我土里土气，典型的乡巴佬。旧式裤子，布条栓着，一不小心，会露出屁股!鞋是妈妈做的，除了冬天穿布袜，一年三季光脚。印象：乡下人悽惶（可怜）但是，幼时“百日咳”的阴影仍在，所以我做广播体操最为认真，常常热得汗流浃背！ 经过了一番超常的努力，我这个乡巴佬村里娃终于挤进了班里的前三名。按照以往惯例，太谷师范附小的前三名保送上师范。1953年破例了，因为前三名还会落榜吗？（下面是我的准考证像片） 然而，我创造了奇迹——我真的落榜了！头一天初试，第二天县城赶会，大嫂要去南门楼道巷看望奶奶，让我帮她提黄瓜，磨蹭到半上午，到了县城一看，哎呀，复试早就开始了。没办法，我理所当然成了落榜生！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不久，榆次中学补招，我顺利考取，并随即转回太谷中学——莫非天意？没钱上中学，还是不得不进入这所花钱的学校！我被分到11班。这里人才济济，龙丽仙，杨宪卿，李立仁，郭世才，杜荫西等都比我聪明。语文老师水平最高，引得我把中外名著几乎都读了个遍 1956年太谷中学成立高中。提倡本校学生报考，我顺理成章成了第一届高中生，并且当了高二班的学习委员。这时候是我一生智力发展的巅峰。考试的时候，我居然能洞察老师的命题意图。我们最崇拜的语文兼班主任戴老师给我的操行评语甚至批为“成绩优异”。虽然过誉，但反映了老师对学生的期望与厚爱。这时身体也越来越棒，跑个三千五千万米都不在话下，甚至能跑马拉松（42.195km）。然而，福兮祸所伏！我正春风得意到时候，不料大祸临头了！ 那是1957年底，时在县教育局任职的省级模范的父亲，突然变成了“历史反革命"，原来的革命家庭一夜之间由红变黑!祸不单行。1958年夏天。我们被派修郭堡水库。一天傍晚，休息之余我正在山头散步，本队的杜秉华气喘吁吁找到我，不分青红皂白拉回住所，原来大家正在喊叫要給高三班做饭的女学生写大字报呢：不干净，不公道，不会做等等。我是队长，逐条记录后去与班主任商量，戴老师一听吓唬我们：人家修水库，搞社会主义建设，你们胡闹，不怕说是破坏——老师话未完，我们几个已经吓傻了。从水库回来，就是批判会，作为平车队“队长”，我自然而然成了“反动大字报首脑”。1959年高考前夕，“白旗”戴老师夸台了，红旗班主任郭老师正式通知，我被开除团籍！当时记得清清楚楚，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这就是当年我犯“错误”的地方：汗水浇灌过的大坝，我们准备写“反动大字报”的南田受老屋。六十三年后故地重游，岂能不百感交集！ 家庭问题严重，本人又被开除团籍，那样的年代，高考分数是绝密，录取一律凭“操行”等级。我类似“阶级敌人”。上大学？白日做梦！但是，郭老师可能最终还是于心不忍，給了我条生路——我上了当时全中国最差的“大学”——晋中师专。本来我的外语成绩学期均分98.5，但精通了洋话岂不“里通外国”？所以，我被学了中文。 上面是班团干部合影（后左二为笔者）虽然正值困难时期，饭都未必能吃饱，但是心灰意冷的我，又萌生了希望：当作家。赵树理上过几天学？连鲁迅，郭沫若也非文科科班出身。但是，我必须进一步武装自己。我让同学郭世才弄来山西大学的全部本科讲义，夜以继日攻读起来。在这里，我由古典文学科代表而劳动委员而生活委员，最终当了班长。毕业的时候，各门功课全部五分（当时是五分制）。而且进修完了所有本科课程。毕业了，我“带头”愿意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看，图中的“班长”正为采野菜的同学登记“战果”。 我们一行七个同学来到太行山深处的盂县仙人中学。学校没有围墙，只有几排校舍。背后就是古庙和大山。环境虽然艰苦，但是山区的孩子纯朴，憨厚，群众热情，好客，我们不一心一意工作，怎么能对得起可敬的山区老乡！ 下图左起吴连儒，郭小轩（后来的诗人）师德贤（国家级模范） 我向来不拘小节，乐观豁达。但身背处分究竟是沉重包袱：当年学生们不过是准备给做饭的同学提些意见，怎么就成了“反动”呢？我想不通，写信向太谷团县委提出了申诉。两个月后，来了公函，予以“甄别”——哎呀，我奇迹般恢复了团籍。可是，高考已成往事了呀 …… 当“老师”期间，我的肩膀蔫出一个肉瘤，这是“农业学大寨”与学生们一块上那座山担粪留下的“纪念”。 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我哪敢高攀贫下中农？特意找了一位富农出身的闺女作终身伴侣，以免日后因“画清界线”，影响家庭的长治久安。 实话实说，盂县确实很好。——这里是杨成武将军开辟工作的地方，革命故事多极了。我努力搜集，准备创作小说。比如有一个大胡子游击队员，冬天在进村的石坡上洒了水，日本兵穿着牛皮靴一走，骨碌碌摔倒冰上，他在房顶高兴得哈哈大笑，鬼子闻声“叭叭叭”就开枪，他撒开大脚操近路上山，鬼子紧紧追赶，咿咿呀呀想捉活的，大胡子连爬带蹬落石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再吃你爹爹一个大的（石头蛋），再吃一个中的……鬼子爬上山顶，人早就无影无踪！他就是我笔下程咬金式的英雄。就在我积累素材的时候，1966年一声炮响，文化革命爆发了，全国除了陕西浩然，所有作家一律被打倒。我吓了一大跳！立刻烧掉资料，包括《山西日报》《山西青年》《中国青年报》等发表过的文稿。 （我梦中当作家的小屋） 学校停课了。我陷入了迷茫，天天闲得无聊。此时，大哥来信告诉我，教书是个危险的职业。狡兔有三窟，不如发挥你记性好的优势学医。于是，我开始了学医的生涯。从南京医学院的《中医学概论》开始，接着研读《伤寒论》，《金匮要略》，《濒湖脉学》等等古医著，针灸简单，是稍带，诊断方面我觉得西医更科学些，于是又学了《急诊手册》，《心肺检查基本功》……大山里的药材几乎应有尽有，像知母，黄芩，防风，蒲公英等等都是优种。我与学生们上山采回近二百种草药，师生有什么常见病即可口服痊愈。最引以为傲的是针灸治愈过腿脚不便的老乞丐；还有一个学生肚子疼，我一检查有明显的“腹膜刺激症”，倘若针灸，将掩盖病情，送到医院，当晚作了手术，原来是肠穿孔！多危险。 多年来我深切体会到，当医生治好一个病人，其兴奋程度，原来绝不次于患者本人哩。印象：医生伟大。 那年月，反正读了书也没用，所以十几年来，我培养了好多“赤脚医生”，不少学生因此有了工作。这是我曾经培养“赤脚医生”的学校之一。故地重游，感慨良多! 当业余医生正在渐渐得心应手的时候，1977年，国家恢复了高考。从此，早上七点半到晚上十点半，一直埋头在学校，行医的事情只得告一段落。不是吗，孩子们一生的前途，也许就决定在高中的这三年，作为教师，什么有比这更重要的？遗憾的是我的作家梦，医生梦，都必须让位给孩子们的大学梦了。期间，我父亲的“历史问题”彻底平反，并恢复了公职，我则于80年入党，之后当了“领导”。可惜我不识抬举，不久硬是辞了职，回归了教师队伍。并且从二中，返回我的母校太谷中学。 就这样，将近四十度春秋，忙忙碌碌间，黑发变白了，脸上也多了皱纹。1999年底正式退休。前后送走了十六个班级，八百余名学子，现在遍布各行各业，有不少已经是国家的行业骨干。 先父的著作：《形意拳术大全》一、二、三版。 退休以后，史上第一部形意鸿篇巨制《形意拳术大全》主编，89岁高龄的父亲，将他曾经庄严向师父承诺的撰写历代形意英雄故事的任务交给了我。图：中坐者为老父亲，后立者右是长兄（县志办笔杆子），左为笔者。 “父债子还”，我义不容辞。于是再次坐到了写字台前。电脑这新鲜玩意儿，花甲老叟一窍不通呀，儿媳，孙女儿，弟子都成了我的师傅。“二指禅”敲敲打打，我的新工作开始了。 & 四处走访，日夜“兼程”。常常半夜做梦，有时为书中人洒泪……好几次，老伴都担心我走火入魔！历經十五春秋，七八千个日日夜夜，《形意英雄传》终于由“中国文化出版社”出版了。这是中国形意拳史上第一部记实性长篇历史小说，所以引起了各级媒体的关注。 但健身不能停止。这是我（中右)的形意拳晨练团队 第一版以来，亲自登门或来电微信提供补充材料的连续不断。怎么办？作者不能不再次坐到了电脑桌前……寒来暑往，五度春秋后的2021年7月，83岁的形意拳人，终于将增补后的《形意英雄传》送交“华龄出版社”予以再版。虽然精疲了，力竭了，但总算广纳众多同门意见，代父完成了前辈的遗命，得以将形意前辈的英雄故事传播了下去，此生死而无憾了。 《形意英雄传》再版以后，天津、青岛、阳泉、太原、晋中、成都、上海、内蒙、江苏、北京、石家庄等地的学生或弟子纷纷前来祝贺。图为部分学生组团专为老师举行的再版赠书仪式 看着沉甸甸的百余万言的著作，儿女们赞叹“我爸真有股子顽劲！”老伴则长长舒了口气："可也写完了！"我则告诉他们，不是小时候的“百日咳”，不是坚持形意拳，也许“中道崩俎”，未必能活到今天呢！ 看看如今，终于赶上了太平盛世，国泰民安，社会和谐；我则儿孙满堂，妻贤子孝，其乐融融。虽不及专家、教授、名记者，大模范等同窗，但衣食无忧，身无大恙，百日不咳，还能与老伴怀揣退休金，周游“五胡十六国”……难怪小区的孩子们奇怪：这个老头整天咧着大嘴，乐乐呵呵。为啥呀？老子“道德经”答曰：“知足之足常足矣。”原来如此！ 回顾八十多年的生涯，叫乳名的长辈一个也没有了，呼连儒的同学也凤毛麟角，学生称老师，形意拳界称师傅或师爷，写了部小说，有人尊称作家，现在的头衔则是“遛狗老汉”。至于百年之后的称谓，就不得而知了……… 【尾声】历史塑造了我，我见证了历史。全文完。谢谢看官光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