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等梅花开

张栩

<h3> 忽闻金陵梅花山上有梅破蕊,春信在江南,总是来得更早一些。<br> 北方的土地还未苏醒,数天前得空出去散步,见园里一株红梅伸着遒劲苍枯的枝干迎风而立,尚不打算透露半分春的消息。<br> 但有一株梅站在那里,即便花未盛开,也会感到安心。你知道它不是因为害怕苦寒相逼,也不是因为想与群芳争艳,它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梅魂自在,梅心从容,心境空明,廓然开来。<br>  孤独时,寒凛时,动荡时,不安时,坐等梅花开,默默待春来。</h3> <h3> 风雪住,梅生。<br>  想到梅时,总想起它孑然站在雪地里的样子,薄雪轻覆住枝干,压低了花冠,或夜,或晨,总有一种无言却摄人心魄的美。</h3> <h3>  有甚爱梅者,如宋朝张功甫,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梅品》,细致非常地罗列了二十六种观赏梅花最适宜的场景,比如微翳的阴天,比如濛濛细雨日,比如佳月悬空,比如夕阳若烧,比如轻烟逸荡时,比如清溪小桥旁......但最令人心颤的,还是一场雪飘扬过后,老树新花初堪破,暗香十里,寂寞开无主。<br></h3> <h3> 寂寞开无主,却是更自在。梅花,有老灵魂。<br> 与春日里竞艳的群芳相比,梅花更喜欢独自迎霜、看雪,仿佛越是阴沉的天,越是没有色彩的天地,它就越是舒展,越是要把躯体里嶙峋的灵魂释放出来。<br>  路过的人见老梅树古意至极,老干虬龙,即使无雪,孤瘦之姿也犹如霜雪之态,即使只等来了一阵风,砌下落梅亦如雪乱。</h3> <h3> 宋璟《梅花赋》里如是描写雪后梅色:若夫琼英缀雪,绛萼着霜,俨如傅粉,是谓何郎。琼英,即是梅花。<br>而琼英又不仅仅是梅花。元好问的“琼英与玉蕊,片片落阶墀”里,琼英是雪花,李商隐的“一片琼英价过天”里,琼英是似玉的美石,李渔“那知人世有琼英”那里,琼英又指代心里轻轻惦念的美人。<br>  “琼英”一词的释义,乍看千差万别,细想却抚然嗟叹,合理,合理。那晶莹细微触之即逝的雪花,如玉般温柔而坚硬的美石,清冷怡人的女子,仿佛都带着三分梅魂,又怎的不能算是梅的化身呢?<br></h3> <h3> 梅花独有其格,既不亲昵于人,也不故意疏远。<br>  于是与梅相交,恰如君子,仿佛镜鉴,什么样的心境,便会遇见什么样的梅花,料梅花,见你亦如是。<br></h3> <h3> 结庐西湖孤山的隐士林逋,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梅作夫人,他天生淡泊,甘愿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功名利禄于他来说,哪里比得上自然有志趣格调?于是林逋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写下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成梅花绝唱。<br>  黄庭坚见过林逋的诗与字,很是喜欢,苏东坡也认为林逋书法不错,只是略瘦了些。对于这些评论,林逋自然是不会在意太多,不过后人倒是可以从这些评价里拼凑出林逋灵魂的轮廓:他厌恶人世腌臜,喜欢独处的恬淡与宁静,在林逋的世界里,园里的梅花如同内心的照映,不争夺,不言语,自在开花,即便凋零也安逸。</h3> <h3> 与林逋梅妻不同,晚清名将彭玉麟对梅花的爱,是儿女情长的至纯至深。<br> 彭玉麟曾有位青梅竹马唤作“梅姑”,与他有缘无分,早早天人永隔,于是他暗许心愿,要一生画尽万幅梅花,以告相思深情。入夜后的兵营里,布政使的官邸里,兵部侍郎的书房里,都留下过彭玉麟画梅的身影。<br>  思念恰如春梅,一朝盛开,孤山不冷。在湖口水师大营里,彭玉麟遍栽梅花,晚年居杭州,又迁梅西湖畔,从英姿勃发的青年到垂垂暮年,雪帅钟情,日复一日,用梅开,当做心上人归来。<br></h3> <h3> 王安石爱梅花至深,但王安石的梅花,却孤傲倔强,没有那西湖梅花半分柔婉多情。<br> 王安石的梅花,很是“独”的,不管是“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还是“美人零落依草木,志士憔悴守蒿蓬”,孤独意味皆破纸而出。<br>  实在只是因为王安石自己内心孤绝,怀才不遇,在那个柔美的时代,所有灵魂的抗争都是深夜里的自我拉扯。但他内心里的火焰却未曾熄灭过,他看着梅花,想象这是与自己并肩的挚友,只有它最懂自己倔强的坚持。</h3> <h3> “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唯有春风最相惜,一年一度一归来。”<br>  在孤独的冬夜里,等一树梅花绽开,仿佛这样便可以期待明天清早,春天就会到来。</h3> <h3> 世事覆辙变幻,可杭州孤山、西溪、虎跑、灵峰的梅花,年年岁岁,还在为林逋,为彭玉麟,为王安石,为千千万万心里有梅的人开着。<br>  诗里的人染了梅花的魂,后世的人成了读诗的人,没有变过的,是看一株梅花为春天盛开的欣喜。</h3> <h3> 童年不识梅韵,第一次对梅花有感,是看到一张画着许多白梅的画,与往日里看到的梅花图不太相像,留白处还有一首小诗:试数窗间九九图,余寒消尽暖回初;梅花点徧无余白,看到今朝是杏株。才恍然,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九九消寒图”,自冬至日起,每日用红笔点染活一朵梅花,等到白梅皆成红梅,九尽春来。<br>  从小不是耐得下心的孩子,但却意外充满耐心地,每天画一朵梅花。纸面渐渐充满了盎然春意,走出门去,看绿柳抽芽,红梅破蕊,竟有种春天被我急急盼来的错觉。</h3> <h3> 《岁朝清供》里,汪曾祺写,“曾见一幅旧画:一间茅屋,一个老者手捧一个瓦罐,内插梅花一枝,正要放到案上,题目——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br>  于是渐渐懂得,对梅花的喜爱,并不一定非要极清极雅,它被俗常人家折来插在屋里,共渡岁寒,也并不损其韵。<br>岁暮市声远,年初人情近。一枝鼓胀花苞的红梅,插在粗陶的瓶中,用渐次盛开的红色渲染了年色,驱散了冬月里的寒,而人的祈愿,也随着一朵梅花,盛开在春日里,寄寓在人间繁芜之中了。<br></h3> <h3>  描红的梅也好,清供的梅也罢,精致细腻也好,野长粗放也罢,红梅总是循着暮冬的轨迹,长成一树春信。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一树梅花,如故知,如旧友,细水长流,不离不弃。<br>因此,也不必着急,慢慢等,梅花自在开,冬尽春来,喜乐长安。</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