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行少年钱四怀，文 王列生，图 网络

祖琴

读大学的时候，接触到《水浒》，对那个浒字，发音错得比北大林校长还离谱。但见到那些描述神行太保的文字，我的把握精准，自度高于上明清文学断代史的老师。究其原因，在于我们破凉初中，就曾有一位让人奋发，又让人断肠，更让人惊异的神行少年。

一. 少年名叫钱四怀，我上初一的时候，他上初二，班主任是刚从安徽大学历史系毕业的张留火老师。张老师是大学生，据说因为家庭成份在五类之列，才屈就于破凉初中，尽管这是我们学校的幸运，改革开放后，他就上程集中学去了，还做过宿松中学的校长。外地人不知道，那两所学校，其实就是宿松的北大清华。钱四怀恰好受教于留火先生，但在张老师看来，四怀给他的精神启迪更大，逻辑似乎怪怪。那时候张老师也教我们初一的政治，多少次谈及四怀，都是赞不绝口，更让我们频生敬仰的，是孟德校长开了几次全校大会，大操场上，校长带头呼口号，向钱四怀同学学习，口号声在校外的杉树林中，余音不绝。只这一个细节，足见四怀其人其事的不凡之处，而至今让我感动，历五十春秋恍如昨日，恰恰在于一切竟是平凡之极，而我们每个人，往往在这样的平凡面前，兔不及龟。

二. 钱四怀家在闽园大队，到破凉初中，得经过对桥大队，我们国脊屋所在的柏树大队，还有韭山大队。就路程计，约十八里地，在大都市人们的日常生活空间，或许长度不以为然，司空见惯。但都市人难以想像可及的是，虽然地处大别山尾，无危峨险岖，却是石粒羊肠小道，牵缕着零星点缀的村落。村落之间，就是苏东坡词述的那种短松岗。这是典型的大山绵及丘陵地貌，道路曲折，人迹稀疏，乱坟阴森，野旷足使行者，闻松涛声不寒而慄。最考驗胆大胆小的，最是卧嘴凹和显阳寺，前者是焚烧吊死的，难产死的，后者则一度荒庙圮败，四周皆为野狗出没的乱坟岗。当地村民的俗说，那些生死鬼，吊死鬼，冤魂野鬼，死而不服，游弋其间，寻找能还魂人世的倾诉良机。可他们不知道，人世要倾诉的，比他们还多得多，所以他们对生者的恐怖，实在是搞错了对象。而钱四怀，就是这对象中最不幸的少年。

三.钱四怀家的穷，只有他们村的人知晓，这个发育不良还一头癞痢的乡村少年，父母残疾，家中缺少劳动力，偶尔公社给点救济，无济于事。我们多少次说他，别上学了，回家干农活得了，但倔犟的四怀不言语，坚决要把书读下去。这样的选择，结果是免了学费，还交不了几毛钱的搭伙费，而且也无粮食可带。还有在我们看来难以克服的，他除了周末挣工分外，还要每天起早，拾完村里散落的猪粪牛粪，每天晚归，给父母打点饥饿线残串的日常生活。我们住校的，是七点起床，七点半晨读，而四怀要拼命的，就是六点半在家劳作妥当之后，用一个小时走完十八里，与我们一起书声朗朗。对成年人而言，快奔三五时日，且风和日丽，当不在话下。然常年累月呢，风霜雨雪呢，头疼脑热呢，不信试试，看谁敢不当孬种。除了冤魂野鬼的俗说，伴着短松习习阴风之外，那个时代，还有豺狼出没，我们同学，谁不为四怀捏一把汗。与他同路行走，唯有周末离校。每次出了破凉镇，急着回家干活，他就不顾我们一干同学，甩开他神行太保的步伐。那么瘦小的躯体，步急如脱兔，如饿狼，如奔马，一眨眼，他就在羊肠小道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能望到的，就是短松间的一缕烟尘。这个亲历的故事，我给大学的同学讲过，给下一代讲过，给我的博士生硕士生讲过，反应漠然，信之者几近于无。这不是我的悲哀，也不是四怀的悲哀，是时代在欲望摧残下历史失忆的悲哀。

四 . 其实四怀的成绩并不好，据他们那一届的同学说，甚至是比较差的。在我看来，这才是去夸饰所在，否则除非他是神童，在如此艰难的困境之下，又兼几乎是高节奏挤出来的时间中，与书本和课堂匆匆擦肩，断不可能与我们同日而语。但是张老师极尊重他，鼓励他，善待他，帮助他，使他最终完成了初中学业。对张老师而言，其行其为，与今日多少教师看重学生家庭背景，下锅出菜，或者唯成绩论，崇高不知几个档次。而对四怀而言，其坚其强，其精其神，越张老师崇高处亦或多多。四怀幸运于张老师，张老师幸运于四怀，而我们破凉初中那几届学生，更幸运于张老师和四怀师徒。在这样一个几可忽略不计的山乡初中，有一种神行少年带给我们的精神财富，至少对我而言，这一财富用之不竭。我不惧高官，不慕虚荣，不羨富豪，在我心里，四怀是比他们伟大而傲岸得多的灵魂与肉身，当然也是我时时提醒自己渺小的人生参照。

四 . 从国脊屋到四怀家，大约十二里。有一年，高两届的蔡常宝，和四怀同班的贺维维，路过国脊屋，说是去四怀家，不知何故，我没随行，至今引以为憾。但听说改革开放后，四怀结了婚，生了子，盖了新房，日子过得虽不富贵，却也殷实。这很正常，如果一个人有如此非功利的读书动力，有如此坚忍的排难意志，何患没有化艰为安的一日。若非如此，那不是个体无能，是天无能，甚至是天卑鄙，则这样的天谁都该逆。

五. 逶迤绵远的大别山，风光旖旎，豪杰辈出。那些宏大历史现场，他们书写的人文地理英雄壮举，是大别山人代代激励的辉煌史诗。这些史诗当然也激励着我，但作为国脊屋走出来的普通山民，尤其作为破凉初中四排校舍匍匐三年的学童，深心最为崇高的记忆铭刻，当属那个名叫钱四怀的神行少年。

张留火老师

山间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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