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高人更高 ———忆恩师林散之 周本淳

johnzhou

艺高人更高<br> ———忆恩师林散之<br><br> 林散老仙逝已经十几年了,但老人的音容笑貌还象昨天那样亲切,南大已故教授洪诚先生“林老艺高人更高”的评价永远留在我的心间,百子亭、大庆路亲承教诲的往事至今还历历在目。<br> 张先生的德荫<br>  我的高中国文教师张汝舟先生和林老是几十年的莫逆之交。张先生经常提到林老肃然出世的风度,热心家乡水利的忘我精神,江上草堂散木山房的清幽景色,令人悠然神往。可惜几十年都没有机缘拜谒。1957年张先生在贵州大学响应助党整风号召,大胆直率地指出了“三化”(肃反扩大化、干部官僚化和辩证唯心化)的问题,被诬为极右分子。文革中被遣返故乡南张村(原属肥东,后划归全椒)。1969年我下放淮安县平桥公社,结识了常国武。林老的晚辈单人耘和常是金大好友,从林老学过书画。单经常带常去谒见林老求教书法,谈到我是张先生的学生,林老立即写张字让常带给我。这张字在淮安县城就被大力者截去了,我并未见到,但听到常告诉我这件事,我仍然感奋异常,就填首《临江仙》代简请单人耘君代呈。全词如下:<br>束发从师钦姓字,卅年空叹缘悭。草堂诗句梦吟边。“春归牛渚月,江隔马鞍山。” 落笔蛇惊海内,南天一纸遥颂。及门高第许追攀。芜词聊献贽,湖上拜芝颜。<br>那两句诗是林老抗战中寄给张先生一张小横幅山水上题的两首五律中的一联,全文如下:<br>门外垂垂柳,江寒草阁阴。帆从天际远,水向岸边深。悱恻青山梦,蹉跎黄卷心。繁声久不弄,好鸟有同音。<br>年来消息断,无处报平安。有客方垂钓,何人独闭关。春归牛渚月,江隔马鞍山。多少闲诗草,将谁可共删。<br>林老二十几岁画名震皖东,是黄宾虹先生的入室弟子,黄老有时命其代笔。三十年代求林老画已不易,而林老隔些时候就寄张画给张先生,以致我在永绥(今花垣县)见到那张小幅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那首词请单人耘代呈。据云林老看了说不俗,就收到抽屉里了,又说“芝颜”二字不够好。<br>后来暑假中我从乡下买几只小公鸡专程赴南京请单人耘引见林老当面致谢。林老详细地询问了我的情况。这年寒假我住南京韩家苑女儿家,离单人耘牙檀巷住处很近,听说林老生日临近,我仓卒间没有礼品,就写首五律呈上:<br>暑寒容两谒,但觉座生春。淑世推三绝,传心守一真。鸡林仰瑰宝,艺苑颂灵椿。凤翼凭谁附,将诗试问津。<br>那个阶段林老家里慕名来访求诗者特别多,不可能详细笔谈。几次拜访之后我对林老百子亭住处已经熟了,可以径直去拜访不再麻烦单君陪了。有一次早晨七点多我就到了百子亭,家人说林老今天上午要出去开会,我想既然来了总得进去打个招呼。林老一见到我非常高兴,叫坐下来。我写道:“听说您要开会,我一会就走。”林老叫人打电话不去开会了。他说:“我是聋子,开什么座谈会,你坐下来谈谈。”那天大概人们都以为 林老不在家,所以没人上门,谈得比较从容。林老把诗稿拿出来让我欣赏。我看完诗稿就写两句韩诗赞叹:“奸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林老很开心,以为搔着痒处。大约十时左右,有几位亲戚从上海来求墨宝,带了一小捆帘纹宣。然后看林老写字,一口气写了五张,我只旁观。林老忽然问我:“你有没有?”我说我未带纸。林老说:“纸这里多的是。”马上叫人拿过一张,写他的太湖纪游诗:“日长林静路漫漫,红叶如花最耐看。我比樊川腰力健,不烦车马上寒山。”上款写:“本淳同学留正”。我受宠若惊,因为林老已经把我当学生了。一个用印章的把一方钟鼎文的图章打倒了,非常惶恐,林老却偏偏把那张字放在地板上端详说:“这张好。”又说:“那五张里有一张好。”后来我把这张字带到芜湖去裱,因为那家裱画店专裱当今名家作品,里衬都用宣纸。原来想把那个图章挖正,但店家说,保持原样更有意思。这是林老当面赐我的第一幅字。以后我去看到林老写字,林老往往赐我一张。<br>粉碎四人帮,林老异常兴奋。亚明画四蟹图,三公一母。林老题诗说:“面虽赤,心何黑!惯横行,栖草泽。国之殃,民之贼。捕而食,实上策。”我到林老家,他特别指给我欣赏。<br> 一张小幅七个印<br>  张先生1972年退休回到故乡,林老正好在和县长女荪若处小住月余。张先生特地去探望老友,联床夜话,写了一大本十行纸:“我耳已聋君更甚,一番对话仗毛锥。”张先生称之为“双龙会”。1975年我曾两次到合肥,听同学说张先生不在了,后来才知道是师母过世误传的。1978年我得到确息,张先生健在全椒女儿家,通了两封信,我决定亲自去拜望。1978年深秋我取道南京,到林老处说明去看张先生,问林老有没有什么事。林老说代问候起居。从南张村回来,我特地向林老详述张先生的近况,并告知看到了三十年代林老送张先生的一张条幅,还把林老题的五言律诗默给林老。林老非常激动,从里屋取出写好的《八十自述二首》:<br>“余生今八十,奋发忆华年。谢脁江山兴,王维书画缘。仙葩天外有,奇句手中撚。时学东方朔,偷来不费钱。<br>食得神仙字,螙鱼有旧魂。书丛千页过,池水一时翻。河汉思牛女,机丝误子孙。谁言名教罪,未敢负天恩。<br>丁已初冬书于玄武湖畔。聋叟时年八十。”<br>右上角钤“大年”闲章,尾用“散之私鉥”“江上老人”二方印章。据说林老写自己作品总要留两份自己喜爱的。拿出这张小横幅,林老在上面用小行书批道:“余少时即喜幽居读书,结屋江上,汝舟来去即过我江上草堂。时方春暮,万木垂阴,绿窗人静,与汝舟纵论古今事,极一时之乐。后汝舟别去,曾作一画寄去,至今犹存箧中,感慨人生,时何能及。诗曰,四月江南暮,离离草木阴。虚堂一夜雨,破卷十年心。结习君难改,孤情我自深。相思不相见,尺纸证跫音。散之又录。”钤了一方“林印散之”的小名章。接着又用稍大的字体写道:“本淳专程去田埠南张村访其本师张汝舟先生,归来过我,述其近况,并出四十年前所作书画示之,使人感动。余今年已八十,所学未成蹉跎已老,愧何如之。检八十自述二首以赠。本淳好学,应有以教之。丁已冬至后散耳识。”又钤了 两方图章“林散之印”“半残老人”,最后又在右下角加了一方“散之八十以后作”。散老数了数笑着对我说:“打了七个印。”一张小横幅盖了七个印,在林老作品中恐怕极为少见,这里透露着两老的古道真情。<br> 听林老谈往事<br> 跟林老越来越熟之后,我过南京一定去拜望,有时专门从永和园买点甜酥烧饼送去,因为城北买不到。他高兴起来和我谈起往事,印象最深的有几件:1946年安徽省主席李品仙爱好字画,想让林老替他掌眼,就邀他到合肥挂个省府顾问的虚衔,一月100块光洋。林老不肯,还是回到乡间,乡人都说:林五爹读书读迂(呆)了,100块光洋不要,却回来教蒙馆吃臭腌菜。<br>1948年一个学生活动要当乡长,林老跑到县里表示反对,乡长未当成,该学生恨死了。解放以后乡长都镇压了,那个学生跑到林老跟前磕头谢恩:“如果不是老师把我弄掉,我今天也早没命了。”土改前一天夜里,林老一位表侄拼命擂门,林老披衣起来开门。只见表侄气喘吁吁大叫:“表叔,大事不好,赶快到外地躲躲。”林老问他什么事,他说今天于政委发狠了,说一个乡斗不倒你,联合八个乡一定把你斗倒。还是到外地躲一躲。林老反问说:“往哪躲?在哪儿欠人民的就在当地还,我哪儿也不去。”那个表侄急得直跳脚,林老却上床打呼了。<br>一天,乡里忽然通知林老带铺盖到县里。林老以为去蹲监狱,叫家人不要急,就上路了,哪知是去开人代会。林老家乡经常发洪水,为了抗灾,林老终日一身泥带领群众保圩,所以威信高,做了几届人民代表。1956年他被推选为副县长,分管民政。林老笑着对我说:“我跟共产党工作,就学会了研究研究。”原来,林老分管民政救济。小王来申请30元,林老就批20元,小张申请20,就批15。其实两人都不是特殊困难,一个想买块手表,一个想买条西裤。民政科长就把实情告诉林老:“林县长,民政科救济款非常有限,这两人都不该救济。”林老说:“我也知道他俩不是真困难,但你不批,他就缠着你,不能看书画画。所以没法子,只好打点折扣批了。”科长说:“哪些人困难该救济,我们心里有数。下回有人打申请,你都先收下来,说等我们研究研究,打发走了,我们再把实情报你批。”这一招果然灵,从此再没人纠缠不走。所以林老说:“我当县长,就学会研究研究。”说罢纵声大笑。那样子今天还如在眼前。<br> 被 骗<br> 田原给林老画作书图,颇具神似,林老在图上题一首趣味盎然的五古,用镜框悬在座位后边,曾经指给我欣赏。一天忽然不见了,林老非常着急,悬赏两张字画给知道下落找出来的人。过几天有人把画找回来了,林老十分高兴,兑现了两张墨宝。后来有人告诉林老内情,其实就是找回来的人偷的。林老哭笑不得,写了两首《骗局》痛斥这种无耻行为:“骗局年来计更奇,防虞空忏画中诗。人间偷窃寻常事,巧托青毡卖献之。 真作假时假作真,还诗即是盗诗人。偷来不费丝毫力,骗取丹青异样新。”<br> 好学求精 老而弥笃<br> 林老对诗真是呕心沥血,好诗已深入骨髓。他告诉我,冬天夜半忽然得句,马上披衣起来写下再睡,家人有时发现不知出了什么事,过来一看才知道在写诗。诚如他在《戒诗》中写的:“推敲常夜半,苦思不能睡。魅力一何深,有如醇醪醉。”林老的好学和不耻下问的精神非常感人。他写好诗稿总爱给人看,征求意见。在大庆路期间有时身体很不好,我去探视,他颤颤歪歪到里房枕下取出诗稿给我看,我知无不言。他认为有道理就立刻在诗稿旁边注下来。在百子亭时,林老有一次被人逼着讨字甚为苦恼,向我倾诉,我就写道:“柳子厚有《囚山赋》,您老可写《囚书诗》。”林老笑着说:“囚书诗,好题目,好题目!”对书法他也是随时鞭策自己,正如他《玄武湖书展兴言》诗的结句所说:“岂敢惜衰老,学习再学习。”这最后一句他自己在旁边画上浓圈以表达这种奋发进取的精神。<br> 我的心愿<br> 林老曾经把贺高二适先生孙女结婚的诗稿给我,涂抹满纸,即使一篇应酬性作品,他也不轻易拿出去。他还为要我帮荪若买一本我校当时编的《活页文史丛刊》而写了一封长信。我在林老过世之后就想着不该存我箧中,应该送到纪念馆去。于是自己复印一份留为纪念,而把原件请荪若代为捐献。可惜马鞍山和江浦两处纪念馆我都没机缘前去。写到这里,我就许下心愿:一定要到两处去瞻仰。因为林老生前告诉我江浦为他修陈列馆,平时陈列复制品,珍品在重大节日再展出。思绪万千,语无伦次,读者谅之。<br><br> 2002年6月写于淮安市淮阴师院 <br>  (编者注:这是先父生前所写最后一篇文章,刊于南京出版社《金陵书坛四大家———林散之》一书)<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