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耋年笠山翁

泺水历山

祖父在世时，每年春节都让我替他去看望他的老友，赵笠山，牛芸生，张志霄，张亦轩，四位先生，这也是我每年必做的拜年走访功课。父亲时常开我玩笑，爱和老头玩。我是真体会到和老头玩的受益与乐趣。

知往事，启悟性，生智慧，长知识。祖孙辈之间的爱暖暖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没有物品出手相赠，但有满满真性情的交流，纯粹的精神收获，人性的互慰，心智的提升。他们都是祖辈的知识分子，是学者、诗人、篆刻家、收藏家、教育家。

此文先说赵笠山先生，先生是中学老校长，兼教英语，祖父教国学，共事教育事业。

据我叔叔任曾圻回忆：“笠山翁曾是私立齐鲁中学的校长。这所学校是美国教会办的，学校里有美国教师。当年我在济南一中读初中一年级时，该学校的美国人到一中，在校园里与高三学生谈话时都用英语交流，我很羡慕。1950年抗美援朝后，这些美国人都走了。后齐鲁中学改为济南市第五中学。有一次我与你大姑到齐鲁中学找笠山翁，那时我还在上小学校。你爷爷曾給我说过：‘笠山翁曾是南开大学英语系的学生。曾经与周恩来同学过。建国后总理高位，笠山翁却从没有张扬此事。’”

笠山翁寿者相，长者遗风，学者气质。高硕身姿，朗朗声调，京腔语音娓娓道来，让人爱听他讲话。晚年他住在大明湖岸边的一座木质二层小楼上，宅曰“晚晴楼”。因老旧失修扶栏上楼，楼梯吱吱作响，凭栏可眺千佛山，北小窗后便是大明湖，出院便门可见明湖水阔。

晚年的笠山翁有一大爱好，便是把他收藏的碑帖拓片，剪裁粘贴成碑帖善本，然后请祖父笺题收藏。我没询问笠山翁何以收藏如此多的碑帖拓片，汉魏碑及隋唐墓志史料。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是极难见到的收藏版本，但我却在笠山翁的晚晴楼上得以博赏诸多碑帖，笠山翁也乐于我陪他在楼上静静的欣赏。当年我借临曹全碑拓并请他指教，他悬掛在墙上，以示鼓励我。我在那里尽情享受着审美的快乐，时光无语，暮色临窗。笠山翁看我赏帖入迷，便让我带回家来。那时十七八岁，在同龄人中我较多地感受了审美的滋养。尤其是汉碑，如此丰富的汉碑资料，对两汉的碑学艺术风格奠定了基础的认知。

岁至耋年的笠山翁，春秋之季则在济南与诸友湖泉名山赏景胜游，立冬不得以去临沂女儿家避藏，因明湖水畔满是冰天冷意，这是他的养生法则，一动一静。

每至春来则约祖父出游，黑虎泉、千佛山茶社是他们落座品茗之地，听着啸虎吐玉，品着泉洁茗香，风细柳拂，安享着老年人的静处闲话之中。他们也相约千佛山赏春花看碧桃，千佛山茶社便是歇脚啜茶之处。归途则在佛山街枣园我家歇脚稍坐。(因自佛山街到大明湖笠翁家还有不短的路程）我有幸听长者风趣谈吐，悦世间沧桑，寿者从容，享着日日景物胜迹的留连，忘却老迈，也真为他们高兴。

祖父有《山游》诗，记述游踪情事：

山游有约总迟迟，忽报桃花尽折枝。

未解今春寒意重，绿柳待发花敛姿。

笠山翁约祖父山行，祖父以诗相答如是。

祖父还有一首写给笠山翁的诗：

君年近大耋，兴高步犹健。

阳初花满林，青山踏欲遍。

胸襟日以阔，期颐如操券。

贱子逊十龄，愚拙性懒散。

琐琐柴米繁，依依稚孙牵。

家居傍佛山，山游空祝愿。

燕雀愧鸿鹄，古今同慨叹。

吟诗写我怀，君当发一粲。

七三年仲春，已再作佛山之游，余愧未能寄之以诗。

老友牵掛，未能成行，琐琐柴米繁，依依稚孙牵。祖父居家正看孙子，不能相伴，只有以诗复答祝愿了。

在祖父的诗稿中还有一首长诗《赠笠山》序文云：

笠山新作有“不忘苦日思甜日，总觉今年胜去年。人道夕阳无限好，黄昏未近且留连。”之句，读之欣然以为赠，愿共勉也。

我读笠翁诗，意兴何健王。

因知寸力雄，乃为寿者相。

年来晨夕接，笑言恣放浪。

山水共登临，筋骸老益壮。

时或成棋局，雅致不可量。

譬如行阵间，三鼓气犹旺。

及时爱晚景，石墨富宝藏。

诗酒从容中，得意发高唱。

苦甜自何来，每感今时尚。

时清人长乐，久久莫相忘。

我亦逾周甲，胸怀多和畅。

愿将蒲柳姿，跻彼松柏行。

老友晚年互相鼓励，保持好心态。时清人乐，苦日思甜，总觉今年胜去年。知足黄昏好，未近且留连。晨夕接笑言，放浪登临山水间。且趁老益壮，享受人间晚境，胸怀和畅最为重要。

叔父回忆：“祖父曾讲，赵先生喜欢收藏，收藏有不少书画作品，晚年时要送给爷爷。祖父说，你我都是快要走的人了,宛然谢绝了！”可见情至深厚，且都是真正文人的傲骨情怀。

壬寅之春，祖父已谢世四十一载。笠山翁也先祖父归于道山。而他们这一代老知识分子对孙辈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他们言传身教，示后人以做人准则，言谈举止，精神流露处，是一种对子孙后代的关爱，让近七十的我直觉情深厚重，难以忘怀。感谢祖父挚友赵笠山先生以高尚人格范示标格人生，活在我心间。

笠山翁曾赠《赠任真》诗两首于我。第一首鼓励我，第二首写到：

一回相见一回亲，因忆从前情谊深。

四十年来交往里，亲炙君家四代人。

感恩笠山翁，使我的青年时代，留有美好的岁月记忆，让人回味。

2022年3月10日 任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