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

奔跑的蜗牛

<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姥姥在世的时候,院子的大门朝北开着,隔着一条路,斜对面住着一家人。我经常会看见这家人的一位老人,她就坐在大门外的石头墩子上,印象中,她总是扎着一条灰黑色的头巾,有时不扎头巾,我就会看见她乱蓬蓬的白发。她满脸皱纹,脸上的褶皱里有一条一条的黑泥。如果走得近一点,还能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很像腐烂后的土豆。</p><p class="ql-block">我每次看见她,她都是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姿势——她喜欢盘腿坐着,裤子很宽松,扎着裤脚,上衣是偏大襟褂子,但盘扣只扣了下面的几颗,胸前的几颗松着,我可以看见她脖子和锁骨——她很瘦,皮肤也松弛。</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有一年的夏天,午后特别热,我甚至看见没穿上衣的她在门口乘凉,有的人路过也没觉得奇怪,彼此也不觉得尴尬。</p> <p class="ql-block">就是这样的一位老人,很多人都会称她一声“四奶”,就连我的姥姥都会叫她“四婶”,可见她的辈分在村里是很高。</p><p class="ql-block">有的人也会戏称她“碌碡老人”,原因是他的丈夫——李春秀,在兄弟中排行老四,他长得个矮敦实,五短身材,以此村人们就给他起了个诨名——“四碌碡”。</p><p class="ql-block">碌碡,就是石头碾子,用来碾场的石滚子。</p> <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我经常住姥姥家。有时候我调皮,对姥姥做的饭菜挑三拣四,也嫌弃姥姥家的被褥不软和,说她睡觉的羊毛毡子扎人得厉害。</p><p class="ql-block">每到这个时候,姥姥就会数落我:“嫌这嫌那,难伺候的,干脆到对门‘四碌碡老人’家住去哇!受受制就懂好赖了。”</p><p class="ql-block">一听姥姥这样说,我马上就想到了那个脏兮兮的老人,随即就开始笑,我知道姥姥是在吓唬我。</p><p class="ql-block">我根本不吃这一套,不仅没被吓住,还缠着姥姥的胳膊问她:</p><p class="ql-block">“为什么要我去她家?她家比姥姥家还好?”</p><p class="ql-block">姥姥说:</p><p class="ql-block">“你去了正好给她捉头发里的虱子。”</p><p class="ql-block">我的好奇心更重了,于是不停地追问:</p><p class="ql-block">“为啥她的头发里长虱子?”</p><p class="ql-block">姥姥被问得不耐烦了,嗔怪我:“石头上锥疙巴哇。”</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后来,这位“四碌碡老人”我再没见过,大概是去世了。</p><p class="ql-block">再后来,我长大了,有时会问起那位老人,从姥姥和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听到这样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 (3)</p><p class="ql-block">那一年,从贺家地村来了一个姓贺的人人,叫“来四儿”,他是来买碱葱的。</p><p class="ql-block">碱葱是什么?一种盐碱地生长的植物,学名碱蓬草,土名又称为“盐荒菜”、“荒碱菜”,光从名称上就感到有种苦楚的味道。</p><p class="ql-block">我姥姥所在的村庄,以及周围的村庄所在的土地,有很多是盐碱地,土质很差,根本不适合生长庄稼和其他植物,只有生命力极强的碱葱可以在这样的土地上存活,因为它抗旱,也抗盐碱。</p><p class="ql-block">碱葱煮熟后拌上玉茭面可以喂猪,但是在六十年代的“瓜菜代”时期,它却是救命菜。</p><p class="ql-block">人们把碱葱捋回来,晒干后用石碾子碾碎,再经过筛子筛、箩子箩,就会成为一种面粉,可以蒸窝头和熬糊糊粥。</p><p class="ql-block">所以,多数人的家里都储存着大量碱葱。</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当年,可能是“来四儿”家里备用的碱葱不够吃了,所以就到处购买别人家的碱葱救急。</p><p class="ql-block">恰好,卖给他碱葱的人是李春秀。</p><p class="ql-block">只是“来四儿”过了几天才发现,自己买回来的碱葱不仅质量不好,而且分量也不足。</p><p class="ql-block">于是,他去找李春秀讨公道,可是李春秀死活不认账,说“当打对面的账好认,出了门就说不清了。”</p><p class="ql-block">“来四儿”窝着一肚子火回去以后,心里膈应得不行,逢人就忿恨恨地说:</p><p class="ql-block">“我非害他‘四碌碡’不可!”</p><p class="ql-block">人们说:“你咋害他呀?”</p><p class="ql-block">“来四儿”说:“我把我妹妹‘说’给他。”</p><p class="ql-block">“说”其实就是“做媒”的意思。</p><p class="ql-block">后来,“来四儿”真的辍合自己的妹妹嫁给了“四碌碡”。</p> <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这件事情还得从头说起——</p><p class="ql-block">“来四儿”的妹妹小名儿叫“二扶”,原来的丈夫是一个工人,他们有四个孩子,大儿子叫“银厚”,二儿子叫“二银厚”,女儿叫“灵灵儿”,小儿子叫“六六”。</p><p class="ql-block">后来,“二扶”的丈夫可能“发迹”了,于是抛弃了妻子和三个孩子,只带走了大儿子。</p><p class="ql-block">对于这件事,人们没有给予“二扶”过多的同情,理由是“二扶”不仅“顶铜”的了,生活卫生方面还特别邋遢。</p><p class="ql-block">在村子里,一个人傻就会被称作“顶铜”或者“带铜”,其实“二扶”也不是真的傻,只是不像其他人那样精明和能干,心地也善良,对别人的算计有一点后知后觉的迟钝罢了。在那个缺吃少穿的赤贫年代,人人活得辛苦恣睢,能够保持内心深处的善良,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p><p class="ql-block">“二扶”除了善良,人也长得标志,用当时的话说就是“好人才”,所以人们评价“二扶”说她带的是“响铜”——响铜,这个词是贬义里褒义的表达。</p><p class="ql-block">“二扶”“被离婚”后,就带着三个孩子回了娘家,日子过得可想而知。</p><p class="ql-block">她遵循那个时代的社会生存准则,想再婚,可是太难了,自己“不灵泛”,还带着三个“犊儿”,好人家谁娶了?</p><p class="ql-block">在过去,村人们总会用“带犊儿货”这个词来贬低一个人,可见那个年代里,一个带着多个孩子的母亲想要改嫁的处境有多难!</p><p class="ql-block">“无巧不成书”,一个因碱葱闹起的“乌龙”事件,竟然会让“二扶”和“四碌碡”成为一家人,虽然媒人兼大舅哥——“来四儿”的初衷带着“幸灾乐祸”和“报复”的目的。</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二扶”从贺家地村改嫁到我姥姥村——羊圈头,她已经不年轻了,在她48岁的时候还生了一个孩子,起名“福有”。</p><p class="ql-block">因为是老生子儿,所以格外遭家人疼爱,吃的喝的先紧着他,就连名字都舍不得叫得生硬,连带着一村子的人都叫他“福有儿”。</p><p class="ql-block">后来,这个“福有儿”的命运并没有像他的名字一样让人生羡,可见一个人生活的好不好,与自身的名字并没有关系,甚至有时候是相悖的。</p><p class="ql-block">关于他的人生,以后会说到,先说说他的父亲——“四碌碡”。</p><p class="ql-block">“四碌碡”为人很精明,长于算计,可以惜家里穷得很,一直娶不上媳妇,随着年龄大了,结婚的难度系数也高了,所以婚姻大事就被耽搁了。</p><p class="ql-block">尽管这样,他的个人生活却不“受制”——他在那个挣工分的年代,他是村里“大队”的劳动队长,属于“干部”级别,有“油花儿可捞”;自己又爱体面,衣服多数时候是“展悠悠、个振振”的,有时还会在人们口头上传出点“花边新闻”。</p><p class="ql-block">但是,自从和“二扶”结婚后,“四碌碡”的生活质量就大不如从前了,人们发现他的显著变化是从“行头”开始的,衣服又皱又脏,脸上还有黑道道……</p><p class="ql-block">村人们都说是“二扶”把“四碌碡”“吸染”得邋遢了。</p><p class="ql-block">“二扶”也的确懒,家里不收拾,就连自己也懒得管,时常“黑眉瓦道、头披脚片”的;</p><p class="ql-block">她的四个孩子,个个脖子黑的像车轴,身上破衣烂衫,前襟和袖口磨得明镜儿似的,都包浆了,硬的能当袼褙,甚至可以当磨刀石;人们就没见过几个孩子穿的齐整过,不是破着窟窿,就是露着棉花。</p><p class="ql-block">“二扶”的针线活儿拿不出手,也做不得一手好“茶饭”,“毛狼屎带,糊糊憨憨”简直就不像个女人,是人们口中的“片铲”货。</p><p class="ql-block">“片铲货”,在村子的俗语里就是对一个女人的差评,虽然侮辱性不强,但讽刺意味极重。</p><p class="ql-block">但这似乎并没有对“二扶”造成困扰和伤害,她一如既往地做饭、出工、照顾孩子,邋遢着,也快乐着,有忙有闲,有说有笑,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p><p class="ql-block">因为她邋遢,所以很多人愿意带着孩子去她家串门——反正家里乱糟糟的,串门的人也不用拿心在意,即使害下了,也不用怕被责怪。</p><p class="ql-block">尤其是到了冬天,孩子们在街上耍太冷了,大人们在街上唠寡也冻得站不住,于是都去“四碌碡”家里集会——家里总比外面热乎多了,尽管“四碌碡”家里不干净,灶火旮旯儿里堆着柴,炕上的席子黑的看不出颜色,有的地方席子都破了,露出土溜溜的炕面……</p><p class="ql-block">男人们抽锅,女人们纳鞋底、上鞋棒、撕棉花,小娃娃们打打闹闹,乱成了一锅粥,除了“四碌碡”的家可以这样“作塌”,哪里还有人家愿意当免费的“俱乐部”?</p><p class="ql-block">所以,“二扶”在村子里的人缘还是不错的,并没有歧视和疏远她,只是把有关她的几件事当作教科书中的反面教材口头流传着。</p> <p class="ql-block">(6)</p><p class="ql-block">其中一件是有关“盏布”的:</p><p class="ql-block">农忙时节,人们天刚亮就到地里出工了,为了节省回家吃饭的时间,所以早饭是由家里的人送到地里吃的。</p><p class="ql-block">那个时候,还没有保温桶一类的东西,人们盛饭用的都是一个黑色的陶罐子,它结实耐用,保温性又好,因此家家户户都有这样的生活必需品。</p><p class="ql-block">罐子高约一尺,直径不到二十厘米,圆柱体,罐子口拴着细麻绳,可以用手提着,也可以挂在担杖一头挑着,罐子上面放一个碗,既可以当盖子,又用来吃饭。</p> <p class="ql-block">有的女主人还会在碗里放上切得很细的腌萝卜丝,上面撒了用醋渍过的葱花,红和绿的颜色鲜亮明快,光看着就令人眼馋;</p><p class="ql-block">而有的女主人却随意得很,当盖子的碗里要么空着,要么放着整个腌萝卜,这倒也罢,关键是罐子外面沥沥啦啦的挂着稀饭流过的道道,或者干脆沾着饭黏子,而且是干透了扣不掉的那种——一看就知道是昨天甚至是更久一些日子留下的。</p><p class="ql-block">对于“四碌碡老人”来说,这些都不算是事儿,她做的比这些更夸张。</p><p class="ql-block">那一天早上,受苦人都坐在地头吃早饭,饭罐子的食物几乎没差别,不是玉茭面糊糊,就是糜稗子面糊糊,只是糊糊里面有的放着煮土豆块,有的放着黍子糕片——光靠喝稀糊糊,体力是支撑不了的,没等半晌就会饿肚子,繁重的农活还怎么干呢?所以得吃些“干硬的”,村子里,人们都会把馒头,黍子糕,窝窝头说成是“干硬的”,因为它们比起稀糊糊,的确抗饿多了。</p><p class="ql-block">那个时候,莜面是奢侈品,白面馒头更是精贵得不行,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可以吃到。</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其次是玉茭面窝头和黍子糕,玉茭和黍子颗粒在磨成面粉前是不去皮的,为的是可以节省粮食。</p><p class="ql-block">现在我们吃到的玉米面粉是精制后的粗粮,不仅去了皮,而且经过了好几道精细的磨面工序。</p><p class="ql-block">用带皮的黍谷面做成的食物叫“黍子糕”,色泽发黑,口感粗糙,但营养价值高;去了皮的黍谷面可以做成黄糕,色泽金黄,入口细腻,还带着淡淡的清甜。现在很多人特意吃黍带皮的黍子糕,和过去人们吃黍子糕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p><p class="ql-block">在过去,姥姥村子里还大量种植的一种叫“糜稗”的农作物,它既不同于“糜子”,也不是“稗子”,这种植物生命力很强,抗旱也抗盐碱。</p><p class="ql-block">每当春天播种时,地里土质较好的地方撒下玉米种子,很多生盐碱的地方就要撒下糜稗种子,这样做可以有效地利用土地,否则生盐碱地局部土地是想不出玉米的——盐碱把玉米种子都“烧死”了。</p><p class="ql-block">秋天的时候,糜稗会早一点成熟,社员们就得先收割糜稗,过些日子玉茭才能收割。</p><p class="ql-block">糜稗的颗粒有点像小麦粒,但个头小,颜色发灰,磨碎后做成窝窝,熬成糊糊,窝头和糊糊的颜色也是“灰拜拜”的。</p><p class="ql-block">那天早上,“四碌碡老人”给“四碌碡老汉”送的就是糜稗糊糊。</p><p class="ql-block">“四碌碡”用筷子搅拌着罐子里的东西,好让沉淀到底部的稠糊糊可以倒进碗里,筷子的触感让他感觉到糊糊里有块状的东西,于是,他对众人说:</p><p class="ql-block">“这个灰老人,又给煮上糕片子了,稠东瓦块的。”</p><p class="ql-block">“四碌碡”说完,一连吸溜光几碗糊糊,之后他就把罐子倾斜着提起来,想把把罐子里的糊糊连同“糕片”一起倒进碗里,这时,一团灰溜溜的东西掉出来,溅得糊糊四洒五溢,有的飞出了碗边,有的溅到了“四碌碡”的眼睛里,有的还溅到了地上,几只蚂蚁立刻过来搬运带饭汁的泥土粒儿……</p><p class="ql-block">“四碌碡”抬起手背擦擦眼角的糊糊,顺带着漏掉眼屎,用筷子夹起“糕片”要往嘴里送,到了嘴边才发现今儿个的“糕片”软得流稀了,再定睛一看,啊呀!这分明就是一团“盏布”!</p><p class="ql-block">“盏布”就是擦碗、擦锅、擦灶台和餐桌的抹布。</p> <p class="ql-block">在过去,人们的生活质量不高,根本没有厨用的洗涤剂,也舍不得常常更换新的抹布。有的主妇勤谨,隔些日子就会捏点碱面把抹布放在开水里煮煮、洗洗,抹布的颜色黑是黑,但手感上还算清爽,不会油得沾手。</p><p class="ql-block">但是,一些懒婆娘的抹布就不同了,脏旧、油腻不说,有的甚至都破成絮状了,还舍不得丢掉。别说抹布闻起来的味道,光看它的颜色就知道它已经使用了多久。</p><p class="ql-block">“四碌碡老人”的盏布就是这样的情形,蔫汁疙哇、顽絮乱团的,本来净淡淡的碗被这样的盏布一擦,也变得污麻糊糊的。</p><p class="ql-block">就是这样的一块盏布团子,被“四碌碡老人”马马虎虎地带了送饭的罐子里,而且没被发现,浸泡在糊糊粥里那么久之后,估计糊糊也充分入味了,可就是这样,“四碌碡老汉”生生喝了几碗之后竟然没发现异常,要不是倒出来准备当糕片吃,保不住还会当剩饭再带回去……</p><p class="ql-block">“四碌碡老汉”的味觉也太不灵敏了,竟可以迟钝到如此地步吗?</p><p class="ql-block">当他发现自己手里的筷子夹着的是一块盏布时,他是有一点意外的,但是他没想着去掩饰,而是很生气地将它一筷子甩在了土地上,并骂骂咧咧地抱怨到:</p><p class="ql-block">“踢(他)妈的,爷(连)盏布呀带进扑进来了!”</p><p class="ql-block">“四碌碡老汉”舌头有点短,是个“秃舌了”,说话不太清楚。</p><p class="ql-block">一旁吃饭的人正在吸溜糊糊,猛不防让这一甩一骂打断了,尽管“四碌碡”说的话秃噜得厉害,不过他很快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立马笑喷了,随后是更多的人一起笑,笑得一地的人差点没吃成饭——笑过以后,人们才真正觉悟到:</p><p class="ql-block">“来四儿”说把自己的妹妹嫁给“四碌碡”就是对他最大的报复,看来他真的做到了。</p> <p class="ql-block"> (7)</p><p class="ql-block">除了“盏布”事件,“四碌碡老人”还有另一件事在人们口头广为流传。</p><p class="ql-block">那时候人们没有现在这么多种类的沐浴露、洗发水,也买不起普通的肥皂、香皂,虽然取水并不太困难,但是衣服洗得不是那么勤快,不是那么干净,洗澡、洗头发更是不可能的事情。</p><p class="ql-block">那个时候,人们洗衣服使用的是一种叫“碱砖”的东西”。首先把地里的盐碱铲起来,然后在野地里一个用来沥碱水的大坑里进行过滤,过滤得到的碱水再运回到村子里的碱房进行熬制,之后会得到一块块土坯一样的硬块,这就是“碱砖”,可以洗衣服、被褥。</p><p class="ql-block">当时,一条肥皂几角钱,一块碱砖也就几分钱,可是很多人还是求不得买来用。</p><p class="ql-block">有的人很勤谨,每天五更天的时候,就挑个担杖去碱房偷偷挑两桶还没熬制的碱水回来,因为那个时间点,看减房的下夜人正好睡觉去了。</p><p class="ql-block">但因为碱房在离村子二里地远的兵农场附近,来回也不近,所以有的人也不愿意去“偷”碱水——反正家里也不经常清洗衣服和被褥。</p><p class="ql-block">所以,很多人的身上和头发上会生虱子,一旦生了虱子,就很难清除干净。</p><p class="ql-block">遇到阳光明媚的日子,大人便会坐在阳婆窝儿晒太阳,顺便把小孩子捉到怀里,扒拉着小孩子的头发寻找虱子。</p><p class="ql-block">虱子如皮屑大小,如果找到了,就用指甲用力一掐,发出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啪”的一声,虱子如小气泡一样破裂,这才扔掉。</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那时候还有一种类似梳子的东西,齿比梳子的密多了,比梳子的细多了,叫做篦子。</p><p class="ql-block">梳子是梳头发的,篦子主要就是为了清理虱子的。</p><p class="ql-block">人们不洗头发,脏了、痒了就用篦子篦一篦,起到清理污垢的作用。</p><p class="ql-block">用篦子篦头发的时候,要小心,因为篦子扎进头发里,会夹住头发,往下一梳理,虽然虱子被密集的齿从头发上捋了下来,但是头皮会被拽得生疼。</p><p class="ql-block">小孩子头皮软,是用不得篦子的,所以大人趁着阳光用手去捉。</p><p class="ql-block">“四碌碡老人”身上也有很多虱子,也生着很多叽子——那是虱子的卵,也咬人。</p><p class="ql-block">她坐在大门口晒暖暖的时候,会注意路过的小女孩,看见一个就会说:“快过来,给四奶捉捉虱子。”</p><p class="ql-block">有的时候,她会如愿,有的小孩会给她扒拉扒拉头发,有的小孩则会跑开。</p><p class="ql-block">我姥姥家和村子学校的操场只一强之隔,“四碌碡”的院子大门则和学校的大门离得很近,所以,每天会有很多孩子路过她家门口,“四碌碡老人”能等到愿意为她捉虱子的孩子的概率是很大的,不过她只会选择那些看上去不太机灵、年龄也小的女孩子,这样被拒绝的机会会少些。</p><p class="ql-block">但更多的时候,她得自己解决虱子的问题,她家的鸡也会帮助她。</p><p class="ql-block">尤其是夏天的时候,她就躺在堂屋的地上,头枕着门槛,并且把头发散开,让其耷拉到门槛外面,然后她“咯咯咯”地轻唤几声,院子里的鸡们就会跑过来,一爪子一爪子地刨她的头发,为的就是可以吃掉头发里的虱子……</p><p class="ql-block">“四碌碡老人”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很多时候她会睡过去,甚至会睡得忘记做午饭,还得让人叫醒来。</p> <p class="ql-block">(8)</p><p class="ql-block">再后来,“四碌碡老人”就去世了,她是得病走的,至于得的什么病,连她的家人也不清楚。</p><p class="ql-block">九十年代的农村,虽然人们的生活水平有所提高,但是很多老人生了病还是不能得到很好的治疗。</p><p class="ql-block">这位老人先是觉得浑身没劲,也不想吃饭,再后来就浑身难受疼痛,只好躺着,加上得不到家人很好的照顾,她的生命很快就枯竭下去,直至水米不进,最后去世。</p><p class="ql-block">她的葬礼也很草率,因为她的几个孩子日子过的也并不好,所以也没有能力体面地安葬她。</p><p class="ql-block">她的儿子“二银厚”十几岁的时候,跟着一个师傅去当学徒了,十多年间也没回过家,后来渐渐就没了消息,只是后来有人说这个孩子当了油匠,给人油柜子,也画家里的炕围画。</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女儿“灵灵儿”嫁去了外村,丈夫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户人,过着土里刨食的日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另一个儿子“六六”没有成家,因为家里穷,自己又是随母亲“带”过来的孩子,所以家里有限的生活资源是轮不到自己优先享受的,只能看着自己的弟弟花钱娶媳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六六”的母亲替他收养了一个弃婴,也算是对“六六”的一种补偿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后说说“福有儿”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是“四碌碡”老两口共同的孩子,“四碌碡老汉”老来得子,宝贝得不得了,虽然穷家破业的,但是也不会亏着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姥姥说过,“福有儿”小时候,家里人都喝糊糊,她的母亲却给他喝小米粥,有时候还会给他用“勺头”炒一颗鸡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勺头”其实就是一把黑铁勺子,和饭勺一样大小,专门放到灶膛的火上烧油用的。过去,人们生活上很节俭,如果想在凉拌菜和咸菜上浇点炝过油的葱花,就得使用“勺头”——里面倒一点油,然后抓着手柄将勺头伸进灶火里,等到油热了,就把勺头轻轻抽出来,不过得小心一点,把油洒到外面就可惜了了;油熟后,紧接着把切碎的葱花放进去,热油马上把葱花炝出了香味,最后把勺头里葱和油倒去菜里,当然也不要忘记夹点菜擦擦勺头底部残留的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福有儿”的母亲就是用这样的一把勺子给他一颗颗地炒鸡蛋,尽管这位母亲做事不精干,然而却用心地爱着他,滋养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姥姥也讲过这样一件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天,我的二舅带回家一小块白面饼子,姥姥问是哪来的,二舅说是“福有儿”妈给的,还说吃着不香才带回来。姥姥尝了一点才知道,原来饼子根本没熟,饼子外皮干了,可里面的面还生着,只是“紧住了面丝”,怪不得二舅不肯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要知道,白面在那个时候可以稀缺的很,人们过年吃饺子都不舍的全用白面,而是掺合了各种面做饺子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能吃白面饼子,可见“福有儿”妈有多疼自己的儿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福有儿”和我的二舅同岁,我二舅小名叫“存有儿”,他们也算发小,一起耍大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福有儿”娶了一个四川籍的媳妇,这个媳妇不是被人贩子拐卖来的,而是经嫁到山西的四川老乡介绍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是村子的人都心里知道,这个四川老乡不地道——他一定是使唤了“福有儿”不少媒人钱,不然他为什么不给这位姑娘挑个好人家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熟知“福有儿”的好姑娘是不愿意嫁给“福有儿”这样的人家的——爹妈都上了年纪,已经没有了劳动能力,还有那样邋遢鬼似的妈,以及打光棍的大伯子,更重要的是家里也没钱,要是有钱也不至于娶外地媳妇——有钱的正样儿好人家,门槛也被说媒人踢断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9)</p><p class="ql-block">再说说“福有儿”,他不是坏人,但是他懒,脑子也不灵光,疙疙塌塌地,是一个“二迷糊”。</p><p class="ql-block">就如人们料想的那样,没过几年,那个四川媳妇就留下几岁的女儿回了娘家。</p><p class="ql-block">接着,“福有儿”的母亲去世,父亲也行动不便,卧床不起了。</p><p class="ql-block">这位老父亲没水喝,没饭吃,本来还是病人,生活上又如此,他的境况也够凄凉的。有几次,他实在饿得不行,就哀求自己的儿子“福有儿爷爷,给我口吃的哇!我叫你爷爷了。”</p><p class="ql-block">“福有儿”却回嘴说:“踢(他)妈的,爷爷还没吃的了!”</p><p class="ql-block">“福有儿”也是个“秃舌头”、“半个嘴”,这一点他随了自己的父亲。</p><p class="ql-block">“福有儿”的父亲不久后就去世了,他草草安葬了父亲,就带着女儿过日子了。</p><p class="ql-block">几年后,他靠着地里的收成和养牛奶积攒了一些钱,随着村里的大流也盖起了五间大瓦房。</p><p class="ql-block">只是房子只盖成一半就没钱了,所以他就一直住在父母留下的旧房子里,没做“二茬工”的新房子一直空着——村子里的人会把盖好的毛坯房说成是做了“头茬工”,没进行室内装修就说成是“二茬工”没做。</p><p class="ql-block">再后来,“福有儿”开了一家小卖铺,出售烟酒副食和日用品,给他供货的是镇里的一家批发部,定时给他送货。</p><p class="ql-block">可是“福有儿”不是个做买卖的精明人,两三年后,入不敷出,赊欠批发商的货款越来越多,最后不得已只好把五间空房子抵押给同村的人,拿到钱才还了做买卖亏了的账,从此,小卖部也关门了。</p><p class="ql-block">人们说,“福有儿”做买卖这几年,就赚了个“肚儿圆”,硬生生把五间房子赔进去了。</p><p class="ql-block">“福有儿”经营小卖部的头一年,就把十岁的女儿送到县城的一所私立学校读书了。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因为我刚好就在这所学校当老师,我就是他女儿所在班级的语文老师。</p><p class="ql-block">他已经不认识我了,可我还认得他,他的长相和说话的语气太有辨识度了,再说我又知道他来自羊圈头村,我更不会认不出他了。</p><p class="ql-block">他的女儿叫“李雅琴”,很美的名字,小姑娘长得也清秀,不像他爸,估计随人家的母亲了。</p><p class="ql-block">只是她胆子很小,性格也古怪,不愿意和同学、老师说话,好在她聪明,学习底子也凑合。</p><p class="ql-block">记得那个学期天冷的时候,她还穿着单薄的衣服,她是住校生,可能没带厚点的衣服。于是我想把她的座位调到窗户边,这样阳光可以照着她,离暖气也近些,可是她说什么也不愿意换座位,只是缩着身体不说话,一副抗拒的样子。</p><p class="ql-block">显然这个孩子的心理有点问题——这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父亲又是那样的人,人们都说她小时候差点掉进炕洞里闷死,因为家里的火炕炕面都塌了一半,裸露着黑漆漆的炕洞,“福有儿”也懒得修理,竟然女儿在半夜睡觉时掉了进去……</p><p class="ql-block">当这个冬天还没结束的时候,我就辞职离开了这所学校,所以我只当了这个孩子几个月的老师。</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再后来,我在街上碰到了这个孩子,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按年龄推算她应该上高中了,她看见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很大的毛绒玩具,脸上带着笑,她的身旁还有一个男孩子,他们说说笑笑从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了。</p><p class="ql-block">我的心里有一瞬间的释怀,命运之神还是对她怜悯的,正如有句话说的那样——总有一个人会出现,足以让你原谅以往生活所有的刁难。</p> <p class="ql-block">(10)</p><p class="ql-block">后记——</p><p class="ql-block">听母亲说,“福有儿”的女儿后来和她母亲联系上了,每到放假就坐火车去和母亲团聚。</p><p class="ql-block">“六六”一直没结婚,老了之后就住到了养女家里,安度晚年。</p><p class="ql-block">“福有儿”去了一家农场打工当“下夜人”,只是在一个冬天晚上煤气中毒身亡了,他最终也没能成有一个有福气的人。</p><p class="ql-block">关于“灵灵儿”的事情,母亲知道的甚少,也许她们都是外嫁的女儿,自从双亲不在人世以后,她们就很少再回故土了,彼此之间的联系也就断了。</p><p class="ql-block">亲只是说:“灵灵儿小时候经常放养,有时候还会把喂羊吃草料的笸箩带到学校,也会把割草的揽筐和镰刀也带来,为的是一放学就可以直接去地里割草,不用再回家取了……”</p><p class="ql-block">我听着母亲的话,耳边传来这样的声音:“灵灵儿的料笸箩,灵灵儿的料笸箩……”</p><p class="ql-block">那是母亲同时代人的童年,也是一代人去而不返的过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