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 记

无痕

　　狼的时代似乎离我们远去了，很难想像百十年前，这方雄浑的土地上，狼曾经肆虐过。关于狼的故事已成为讲给后人的传说，渐渐泯灭在记忆里。狼消失于更遥远的地方，在城市动物园或者影视、小说等文艺作品里才可见识它们凶残冷峻的相貌和习性。

　　一只独狼警觉地竖起尖锐的双耳，拖着长长的下垂的尾巴，黄昏里走过村中的墁道，踟蹰在谁家墙院外，觊觎不远地方的家畜；或蹲踞在村口的地头， 阴森可怖的眼睛发出绿幽幽的亮光，向村內有人家的灯火处窥探。夜半时分，几声凄厉悠长的嗥叫划破漆黑夜空，穿过塬上，穿透人畜呆的每个角落。随着狼嗥村中响起此起彼伏的狗的狂吠，紧张神密恐怖的气氛骤然漫延。偶尔啼闹的小孩被大人喝住哭声，窝圈里的鸡羊猪牛等畜禽匍伏息声。狼，以它的凶残、食肉和强烈的攻击性震慑其它的牲灵，除了与生俱来的天敌狗。

　　民国早年至上世纪中叶，黄土地上仍然游荡着三、五结伴的狼群或独狼。它们常常袭击野外放牧的牛羊，爬过低矮的院墙叨走猪崽，甚至将年幼的小孩当作捕食对象。外婆六岁时曾经被狼从院子里叨走，村里人拿着掍棒追出几里地从狼嘴里夺回了外婆，她肩胛处留有狼咬过的清晰牙痕。最凶残的还数独自流窜的饿狼，敢向单个成年人下手，往往猛扑偷袭人的后背，两只前爪直搭人的双肩，张开嘴巴用锋利的牙齿咬断人的脖颈。攻击体型较大的四蹄猎物时，狼会从身后不断撕咬其大腿多肉的部位，或瞅准腿部突出的筋腱下口，致使猎物不能走动坐以待毙。独狼会采取尾随战术，长时间跟在猎物身后，观察判断猎物确实没威协时，选择最合适的地点和时机一扑而上。群狼有严密的组织分工，迂回包抄的，堵截设伏的，狙击猎杀的，各自任务不同又紧密协作。头狼的尊严不容挑战，成员分居不同等级，尊卑有序。

　　塬上流传着许多关于狼的故事。外村有个精壮后生走夜路，被一只饥饿的狼身后袭击，狼的前爪搭到他双肩的刹那间，他本能地弯下腰，快速出手紧紧抓住狼爪往前拽，抬头抵住狼的下颏，就这样一路将狼背回了家，狼窒息而死。狼的特点是“铜头铁背，纸糊的腰麻杆腿”，与狼搏斗，打腿打腰。狼与狗一样忌怕手里提棍的人。冬天的狼白日里敢肆意活动，猎食喷溅的鲜血常常在颈颏下方多毛处凝结成鲜红的串状冰凌，行走时血冰凌互相摩擦碰撞嗦嗦作响。狼在野外能够以五、六十公里的时速长时间地飞快奔跑，冲刺速度达到近七十公里，耐力超过豹子，很少有猎物在它的追赶下逃脱，纵身飞奔时蓬松的尾巴飞扬起来，飘逸洒脱。

　　我小时候在老家曾经两次近距离撞见狼。七十年代初一个夏季傍晚，天麻麻黑的时候，母亲手牵着我和两、三个婆姨在村中央的涝池旁啦话，不远处牛圈门口放只装草料用的空老笼，里面坐着个小伙伴玩耍，有只嘴里叨个羊羔的狼突然出现，围着老笼转了几圈，饲养员刚好牛圈里出来，见状大喊了一声，抄起把撅头朝狼挥去，狼惊慌地从我们身边跑过逃走。几个大人赶紧招呼自家的孩子到跟前，都庆幸狼口中有羊羔，不然老笼里的孩子就危险了。另一次是在村东头的麦场，大人们正赶着天黑前清场，孩子们在场里撒欢，有只四眼大花狗紧追着一只灰狼从从西边跑来，麦场塄畔挡在了狼的面前，狼前逃无路，后有恶狗追赶，无奈情形下，灰狼奋不顾身回头与狗撕咬纠缠在一起。人们站在场畔上大声喊叫着为狗助威，狼嘴里上下各两个尖又长的牙齿不停地往外呲，凶相毕露。狼狗大战很快以狼的退缩结束，这只灰狼拼尽全力，几个纵身跃过场畔，飞快地夺路而逃。

　　村前住的聋子冬天砍柴十几里外发现处狼窝，两只狼崽藏匿窝里，他拿撅头敲死了狼崽，挖土填埋了狼穴。当天夜里外出觅食回来的一对老狼寻着气味找到聋子家，发疯地在路口嗥叫，用利爪在龙门的门扇上抓挠，闹腾了半夜，天亮人们出去看到门板上留下道道白色的抓痕。几天后狼用尖硬的爪子在土墙上刨开个豁口，跳进院子咬死猪圈里的一口肥猪。接着村里又连续出了几起家畜被伤的狼患事件。整整两个月，隔三岔五地，老狼夜里盘踅在村口聋子家附近，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嗥，全村子的人在惊悸中度过那个不安的冬天。开春之后，狼停止了最后的嗥叫，人们从此不知这对老狼的去向。它们离开了塬上，这里不再有它们眷恋的家，去远方寻找适合生存和更安全的地方。

　　狼的家庭意识很强，雌雄两只狼组合成夫妻，一旦结伴彼此忠诚，至死不渝。怀孕哺乳期间的母狼很少外出觅食，公狼独自捕食回来分享给自己的伴侣。小狼崽断乳后，雌雄狼共同出去寻找食物，反绉胃中的食物给狼崽吃。狼的活动领地多在上百公里范围内，食物充足时很少伤及家畜和人类，饥饿难耐为了生存则敢于向任何强大的对手发起攻击，有“抵死犹能逼虎豹，危生原不怕罴熊”的气势。

　　在人类成为这个世界主宰之前，狼曾经占据食物链掠食者的顶端。两百万年前，狼与剑齿虎、泰坦鸟为地球上最迅猛的顶级杀手三剑客。狼冷静、坚定、勇敢、聪明，以仅次于人类的群体协作和团队精神延续种族，分布在整个欧亚和北美的大地上。狼秉性孤僻、凶残、多疑、狡黠，自成体系，难以驯服，因危害家畜与人类格格不入，被人类猎杀，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流落到绝大多数人生活的区域外。我国现在只有青藏高原、内蒙古草原等少数地域才能看到群狼。

　　狼又是极富尊严的物种，狼群里的成员皆凭自己的贡献获取应得的一份食物，不愿摇尾乞怜坐享嗟来之食。它们逡巡在荒塬或村庄，面对凶险与危机四伏的困境，目光炯炯充满坚毅和力量，甚至透出威慑一切的自信和霸气，心中只有一个执着的信念与目标：为生存猎取食物！寻找、发现、不断猎取，从而谱写着它们的生命价值和生活节奏。每只狼都懂得自己在族群中的地位，不轻易僭越既定的等级，严格遵循猎食、交配、生育的权利。狼群中只有头狼夫妻享有不受约束的繁衍后代种族的特权，其它成年发情的狼想配对必须脱离狼群，另外组建自己的家庭。这是生存的需要，狼群不允许随心所欲地交配繁衍，给整个群体带来食物获取和分配的压力。狼吞咽猎物，茹毛饮血，夹带着可以嚼砕的所有骨头，不浪费任何食物。头狼年迈体衰后，族群由更强健体壮的年轻公狼接替头狼位置，退位的头狼往往选择离开族群落单，保持自己最后的尊严。

　　狼以它独立自由的信念，舍生忘死的勇气，团队协作的意识，严守纪律的操行，向所有异类展示出难得的尊贵和傲气，某些方面甚至让人类汗颜。其实，狼性和狼道给人们的启示，更多的是大自然生存的法则，是一种生命规迹的哲理。历史上陕北人以羊作为精神崇拜的图腾，因为羊给予人们不竭的食物来源，成为财富的象征。北方游牧民族多视狼为图腾，是敬奉狼在恶劣环境下强悍的生存能力。

　　狼虽远遁，其貌肃杀骇人，其声悲悯孤绝，其精神可敬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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