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光,每到夏天就会经常约几个发小,结伴去山溪或田沟抓石鸡、青蛙等打牙祭。其中,钱玉财手脚最麻利,经验最丰富,鬼点子也最多,是我们的师傅。</p><p class="ql-block"> 玉财和我同岁,也许是与天赋有关,更可能是他从小耳濡目染,家庭熏陶所致,小小年纪的他,上山装弓吊兔,下河撒网捕鱼,埋野猪夹,逮黄鼠狼,样样在行。我们几个玩伴在他手下,充其量只能做个帮手。</p><p class="ql-block"> 本文的主人公钱金富,就是他老爸。</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钱金富在村里可不是个一般人物。之所以说他不一般,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方面原因。</p><p class="ql-block"> 一、钱金富体型庞大,四肢匀称而结实。棕铜色的皮肤,两肩暴凸的三角肌和胸前那一拨浓郁的胸毛,着实扎人眼球。</p><p class="ql-block"> 自然,身板大的人消耗多,食量也有异于常人。</p><p class="ql-block"> 解放初乡里给村民口粮定量,全乡男人最高的定量是每人每天一斤半毛粮。他听说后,跑到乡里责问乡长:你乡长麻秆样一条,一餐二两米就能够吃个半饱,可我这肚皮,半斤苞芦粿下去不知道它在哪儿,你说叫我怎样有力气去“大干快上”?乡长看了看他那老虎见了都调头的腰身和那双蒲扇样大小的手,情知此人非同一般,经调研后大笔一挥,特批:“洪家村钱金富、钱会东、钱荣仁三人情况特殊,特定每人每天口粮量为两斤”。</p><p class="ql-block"> 然而,每天两斤粗粮,对于钱金富来说只能填个半饱。由此,他不得不经常上山弄点山货来充饥。据说,他一顿能吃三斤野猪肉十八个苞芦粿外加两斤大麦烧。</p> <p class="ql-block"> 二、当代武二,敢向虎豹显身手。一个人有像钱金富一样的身板,可以想象,其膂力也一定是非同寻常。村人都知道金富老痴一生爱好打猎,只要一有空闲,或者说哪怕是没有空闲,只要是上山,或是在靠近有山的地方干活,肩头一定会背着那把心爱的猎枪,他的腿边也总是绕着一条他惜之如子的金毛猎犬。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从来如此。</p><p class="ql-block"> 还是先讲个我亲身所历,亲眼所见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1986年秋,我在当地医院工作。一天上午,其子钱玉财来卫生院叫医生说:“我们家的“哎”病了,您去看看”。——奇怪的称呼,我到现在没弄清为啥玉财称他老爸为“哎”。</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背着药箱来到他家,见金富那庞大的身躯裹着棉被,浑身发抖,侧身蜷缩在床上,牙齿咬得咯咯响,嘴里不时喘着粗气哼着胡话:“财啊,这次我可能是躲不过了,以后你可要对你那聋子妈好点呀”!</p><p class="ql-block"> 其时,我心底就暗忖:这哪像当年的打虎英雄?眼前躺着的分明是一只病猫!然而,当我掀开棉被一看,着实吃惊不小。只见他背上长了一个碗口大的“发背”(蜂窝组织炎俗称发背),高高隆起,像个熟透而破了皮的大红桃,流着黄白相间的脓血。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全身发烫,一测体温,表中的水银柱几已暴表,高达40.8度。于是,我赶忙给他打了针退烧药,然后给他清洗包扎伤口,又给他打了针青霉素,再用酒精在他的腋下擦了擦。约半小时后,体温略有下降,见他安静了点,临走时,我再三叮嘱他,让他多喝水,好好休息,晚上我再来给他打针。这一刻,平素虎威有余的金富老痴,简直就像个温顺的小姑娘,口里连声应承着,临别时还罕见地向我道了个“辛苦”。</p><p class="ql-block"> 晚上下班后,我背上药箱,绕道到村头,去给金富打针。不想走到村边,乍一看,忽见金富老痴,身披一件破棉袄,肩背猎枪,双手套在袖子里,缩着头,急急往磅下塔边的宋大坞方向走去,身边的金毛犬,嘴里汪汪一个劲地叫着在他的身边乱窜。见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大喝一声:“金富老痴,你不要命了?”听到我的喊声,金富老痴缓缓抬头瞥了我一眼,苦笑着,像是有点难为情地对我道:“没办法,就好这一口了?刚才龙门上善文老痴(也是个猎手)来告诉我,说野猪出山了,就在对面山上!”——“这针我是没工夫打了”。说完,扭头对着他的金毛犬“炸......炸......”喊了几声,一路小跑就上了山。</p><p class="ql-block"> 有某伟人说过:“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只要来了兴致,也许,疾病的本身也就减掉三分了。</p> <p class="ql-block"> 前文提到龙门上善文老痴,这里我不能不多闲话几句。</p><p class="ql-block"> 他是金富老痴的猎友。当年我们村爱好打猎的有十几位,而以金富老痴为首。隔壁的龙门上村也有几位喜好打猎的则以洪善文名气最大。他们在农闲或发现猎情时经常约伴同行。</p><p class="ql-block"> 既同是老痴,必有相似癖好。这个洪善文上山从来不穿草鞋。无论晴雨冷暖,一年四季,只要上山打猎他就脱掉鞋子。据说这是有来由的。</p><p class="ql-block"> 洪善文比钱金富略小几岁,人长得修长而精干巴瘦,上山就像只猴子,不仅灵活而且因常年狩猎,练得一身好体力。</p><p class="ql-block"> 乡里人都知道:若论打猎,洪家村的森林癫子,大名钱芝江,长于寻探追踪兽迹。他常说:雁过留声,兽过有迹,只要野兽到过的地方必有痕迹可寻,遗憾的是他身患肺疾,上山喘不过气,体力跟不上。而同村的钱金富则腰身像座铁塔,且胆大心细,练得一手好枪法,长于蹲窝坐靶,然后一枪毙命。至于龙门上村的洪善文则人瘦腿长,身手敏捷,长于带着猎犬抄山追赶猎物。由此,一个癫子两个老痴,组成了铁杆猎哥仨,附近十里八乡只要有猎情必有他仨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这黄金搭档仨,配合默契,各取所长,他们相处日子长了,就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狩猎套路。钱芝江善于发现野兽的蛛丝马迹,立马告诉洪善文带着猎狗上山抄赶,发玩目标后及时告知钱金富去坐靶,然后发动其他猎手们一同包抄着将猎物往金富坐靶的地方赶,而这时,钱金富则早巳选择好猎物可能经过的地方,装上火药,守株待兔,然后一枪毙命,大家分享猎物。整个过程,既各负其责又相互配合,严丝合缝,有条不紊,难怪每每所获颇丰。</p><p class="ql-block"> 话分两头,还是回到洪善文上山不穿鞋的事。</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洪善文上山砍柴,意外发现一只野山羊在吃草,他想靠近点再开枪,结果脚上的草鞋耳勾住了柴茬,绊了个狗吃食,更可恼的是慌乱中不慎触动了扳机,一声枪响后,眼见到手的山羊,颠着屁股早已沒了踪影。对此,洪善文后悔不迭,从此上山就再也没有穿过草鞋。</p><p class="ql-block"> 因为嗜好,洪善文曾自制炸药炸鱼,右手被炸飞了两个指头;因为嗜好,洪善文踩响过自埋的野猪炮,左脚又被炸掉了三个脚趾头。</p><p class="ql-block"> 当然,有付出必有所得。1971年冬天,洪善文曾打死过一只山豹,被抬到供销社门口,放在大院里的麦櫈上供大家参观。据说那只豹子的皮,后来被一位乡干部以十元钱收入囊中,成了镇宅之宝。</p> <p class="ql-block"> 言归正传。说了这么多,我还没有交代为啥村人都称金富为老痴?这绰号究竟又是怎么来的?</p><p class="ql-block"> 至今,村里的老人是这样说的。谁都知道金富老痴打猎是好手,但让乡人最刮目的第一件事,是在上世纪的四十年代末,他曾自制炸药(野猪炮),在村头的乳洞庵附近炸死过一只斑纹大虎。</p><p class="ql-block"> 此事当年曾引起全区百姓不小的轰动,但这时还没有人喊他“老痴”。因为,淳安威坪一带的方言,“痴”这个字,除了有它通常所说的“傻”和“迷恋”等通义外,还有它特定的含义,那就是“胆大”。而钱金富这个老痴绰号的荣获,即因他的胆大所赐。</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都知道,上世纪的五十年代中期,钱金富曾直面老虎,并于之有过血腥的肉搏。</p><p class="ql-block"> 据目击者云:那是1957年初夏,一个雨后初霁的下午,钱金富到村头的畚箕湾去割绿藤打草鞋。传说这绿藤打的草鞋“穿不破,用刀剁”,是打草鞋最好的材料。畚箕湾距他家不远,也就半袋烟的工夫。也许是鬼使神差,平时不离肩头的猎枪,那天他却没有背。所幸,他那只心爱的金毛犬跟他一起上了山,不然后果还真是很难说。</p><p class="ql-block"> 那天,当钱金富沿着悬崖攀爬到半山腰,钻进一个大岩石下的一方草坪时,走在前头的金毛犬突然一阵裂肺的嘶叫,然后就是让人听了毛骨悚然的虎啸声。金富抬眼一看,自己心爱的猎犬正和一只巨大的斑纹虎在搏斗。眼看爱犬就要落入虎口,这时的钱金富本色尽显,手握柴刀毅然决然地冲了上去,与老虎展开了殊死的搏斗,那是场力量与智慧的较量,几个回合后,钱金富虽满身血汚身体多处受伤,却硬是从虎口救下了他的爱犬,而那只老虎也因身受重伤后落荒而逃。 </p><p class="ql-block"> 从此,钱金富胸前那一摊黑黝发亮虎虎生威的胸毛没了,全身多处因失去了表皮而换成了斑驳的白纹。也就是从那时起,钱金富名声大噪,“金富老痴”的绰号,也因之传开。</p><p class="ql-block"> 注:笔者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曾向钱金富老人面询村人盛传的当年他和老虎打架之事,据钱金富口证,当年和他搏斗的是猎豹而不是老虎。之所以有此误传,是因为当时的目击者钱金义一时没分清老虎与猎豹的区别所致。</p> <p class="ql-block"> 三、其实,金富老痴除了体形外貌极其彪悍外,而他的内在性格却非常纯真而随和。</p><p class="ql-block"> “文革”初期,有段时间,我和他的儿子钱玉财几近每天都搅在一块,经常一起去溪沟摸鱼,上山装弓吊兔子、掏鸟窝、抲黄鼠狼等。每有所获,或夜半人静时,就在他家的一个铁匠铺旁,捡几块砖头支个铁锅活杀现烧打牙祭。而每到这时,钱金富总是光着上身,腰间系条脚布当裤子(他怕热,夏天睡觉从不穿裤子),起身帮我们支锅炒菜,或糊几个苞芦饼,然后和我们一起大块朵颐,全无长幼之分。</p><p class="ql-block"> 那时节,村村都装有高音喇叭,每天早中晚播三次,早上的一次4.55分就开始播唱样板戏等音乐。对此,金富老痴特别反感,也不管有人没人,能说不能说,经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傻花脸(白鼻头)当皇帝,每天眯了倒......倒了眯……就知道唱戏,——唱戏能填饱肚子?”。</p><p class="ql-block"> 这句话平时他常挂在嘴边,家人怕他闯祸,劝他不要胡说八道,他说我讲的是实话;旁人劝他不要乱说,他也不生气,只是佯装沒听见,依然故我,照样念他的经。这就是生活中我所知道的金富老痴。</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如今,金富老痴已去世多年,但世上有些人和事,恐怕还真是难逃缘分之说。</p><p class="ql-block"> 2020年初夏,我偕妻返回老家暂住在姐家。姐的房子,就造在千岛湖边上。那天早上,我提着漁具正准备去湖边钓鱼,不想迎面碰上了来帮人拆房子的发小钱玉财,阔别多年,聊天中知道他还是那个以前的钱玉财,平时还是喜欢上山去逮个野兔或到千岛湖里摸几条鱼。正所谓“生成的脾性,垒成的酱”——本性难改。</p><p class="ql-block"> 然而,谁也沒有想到,就在那天中午,我在姐的院子里聊天,忽听一声巨响,姐的邻居急步上门呼我快去看看,说钱玉财从屋顶摔下来了,满脸都是血。</p><p class="ql-block"> 可能是头部先着地吧?当时我见玉财口鼻流血,已人事不省。凭经验我知道人怕是不行了,但人命关天,救还得救。于是,我当即让人把发小钱玉财抬上我的车,然后拨打了120,随即踩下油门,一路狂奔,直至近南浦大桥才碰上赶来的救护车。</p><p class="ql-block"> 把玉财抬上救护车后,在返回的路上心魂稍定的我想了很多,往事历历在目。也许,这就是命和缘分?</p><p class="ql-block"> 当晚邻居说玉财发小已经在县医院停止了呼吸。</p> <p class="ql-block"> 悠悠岁月,铸古成今。今特作此文,以感念那些逝去的人和事。</p><p class="ql-block"> 2022.3.10.若虚于斗室</p><p class="ql-block"> 注:部分图片借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