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唱大戏

金陵摄影人杨孝林

　　春节后，严格来说是春分以后，大地回春，油菜花盛开，在江南的乡村，看大戏可谓是一件盛事。一代代流传下来，也成了一种民俗文化。什么叫民俗？民俗既是文化，也是生活，两者不可分割。因此，在乡村看社戏，既是文化，更是一种生活，这与在城市里的大剧院看戏，有着本质上的差别。

　　改革开放时，我才十几岁。此前印象深刻的，是那些早已厌倦了的样板戏。有那么一天，城里电影院放映越剧《红楼梦》，惊动城乡，一票难求。据说有的人连续看了十几场，还有的人看了，回去想想人生无常，自顾神伤，想不开寻死觅活的。直到一两年后，我才在我们小镇上的简陋的影剧院，看了一场《红楼梦》，不懂，但是觉得好看，也觉得这是一场悲剧，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很残忍，但是能触动你的内心，激发你对美好东西的珍惜和向往。

后来，一些率先富裕起来的村民，愿意拿出钱来，请来戏班子，在村里打谷场上，用毛竹搭起简易的舞台，请本村和附近村上的乡亲邻里来看戏。花钱的人，脸上很有光彩；看戏的人，心里十分愉快。戏台下，人头攒动。话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呆子。台上锣鼓铿锵，白脸黑脸花脸一个个粉墨登场，诉不尽的悲欢离合，道不完的酸甜苦辣。台下，时而掌声喝彩声不断，时而叹息声咒骂声连连，还有的止不住泪流满面。谁知道呢，一场戏，就是台上和台下互动，让剧情带着，让心里跌宕起伏，让情感洗涤升华。

　　改革开放的春风浩荡了四十多年，发展大潮中，很多生活方式已经发生变化，很多艺术形式已经不再有往日辉煌。但是，恰恰是这乡土味浓厚、土的掉渣的乡村社戏，却永葆着青春，愈发受到大家的喜爱。当然，看大戏，是社会和谐的表现，群众的文化需求还是要满足的。于是乎，一些大一些的村子，在各方的帮助下，都建起了“万年台”。各村唱戏的日子也是既定的，不轻易更改，如马家庙是二月初八，蒲塘桥是三月二十六，陈郭村是四月初八，都是黄道吉日，适合唱大戏。日子是既定的，唱戏班子基本也是既定的，甚至戏本也是既定的。江南人，更喜欢黄梅戏，既有柔情万千的《天仙配》、《牛郎织女》，也有悲壮慷慨的《佘太君挂帅》、《双龙会》，等等，等等。

　　唱戏的同时，还有庙会，现在叫交流会。“万年台”四周，一时成了熙熙攘攘的街市，各类美食吸引着大大小小的吃货，各类生活用品，吸引着当家的妇女，那些钉耙锄头连枷镰刀，吸引着勤劳的庄稼汉。在看戏的同时，大家在交流会上，各有所得，各有其乐。街市上飘动着炒板栗、煎臭豆腐、炸麻团的香味。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卖菜刀的把两只手上的菜刀碰的叮当响，喊着不快不要钱。卖祖传膏药的，信誓旦旦说你贴着我的膏药保证明天就不痛。讨价还价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婉转，看谁的底线先露出来。老太太买到了心爱的躺椅，老头子跟在后面扛着钉耙锄头，坐在父亲肩膀上的娃娃要么吃着糖葫芦，要么吵着闹着要买奥特曼，小情侣端着一盆小吃，你一口我一口撒狗粮。

　　唱戏的那个村，家里主妇要忙断了腰。很多村有个潜规则，唱戏的那三天，要主动邀请七大姑八大姨所有的割不断的至亲前来看戏，这三天吃喝住全在家里，一个也不能怠慢。一怠慢了，那就是你拽了，看不起人了，轻则被左邻右舍笑话，重则亲戚恩断情绝，老死不相往来，门上长青草。好在，富起来的乡亲们都讲究亲情，都要面子，不可能怠慢亲戚。所以，这三天，亲戚们都是酒足饭饱，红光满面，看着大戏，享受着快意。正因为这个，亲戚之间关系更加和睦，感情更加深厚。那些享受了亲戚热情招待的乡亲，一边看戏，一边炫耀所受到的礼遇，讲得吐沫横飞，神采飞扬。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开幕终有落幕时。三天的大戏唱完，大家依依不舍散去。戏班子早就有其他村预定好，他们要将唱戏进行到底。粉丝们是板上钉钉跟着戏班子跑的。尤其是那些小商贩，他们心里都有一份各村黄道吉日唱大戏的表格，他们的足迹紧跟着戏班子，这是他们的生财之道。那些在亲戚家享受高级待遇的人，反过来要邀请这边的亲戚去他家看戏了，这些亲戚也自然会享受到同样的待遇。这就叫礼尚往来。

　　看戏期间，自然还要去村里的土地庙烧香。这是最原始的一种祭祀仪式，不能用迷信一言盖之。人的愿望都是淳朴的，就像这乡间的一草一木，他们渴望五谷丰登，渴望风调雨顺，渴望四季平安。看完这些乡间大戏，就应该是清明时节，他们就要下地了，有的人也将离开家，为生活忙碌。紧跟着后面，就是芒种、夏至了，麦子油菜要收割，秧苗要栽插，一切都要去用汗水耕耘。因此，我觉得乡村社戏的生活里，这也是重要的一个环节。生活在希望里，人类才会生生不息。

“万年台”这戏台的名字起的真的有智慧，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