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说过,国家培养了我,绝不会让我开一辈子粉碎机,我一定会再开计算机的。两年之后的某一天,看到总厂通知,组建总厂微机室,在全厂大中专毕业生中招募电脑人员。<div><br> 我感受到了国家的召唤!专业没有白学,舞台就在面前,我就要大显身手了。我到总厂办公室填了表,报了名,负责这个工作的老工程师非常满意,让我回去等通知。</div><div><br> 然而过了几天,跟我一起报名的阿书已经接到通知上岗了,我的通知却还没到。我急忙跑去问老工程师,他告诉我,政审不合格,分厂不同意,不能要我!我一下子气傻了,问为什么政审不合格?为什么分厂不同意?老工程师说,分厂的意见是,我上班睡觉、吵架、发表错误言论,政治不成熟,建议继续留在车间锻炼。我差点气炸了,说这是打击报复,这是公报私仇,这是浪费人才,我要找他们算帐!</div><div><br> 我立马赶回分厂,去办公室找厂长,他不在。我象疯子一样在办公室和车间里转了半天,并且扬言,谁想整我,我要跟他战斗到底。</div><div><br>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湘泉酒,爬到后山上,学狼的叫声,还大声地唱齐秦的《北方的狼》。天空晴朗,月明星稀,触目是满地的银色月光。</div><div><br> 一头母狼听到公狼的呼唤,走了过来。我远远地看见了她,燕子。厂里的合同工,经常跟我们玩。我闻过她脖子上的香味,还紧紧地抱过她。她的防守很严密,无法突破。我安静下来,没有再唱歌。在一个水池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她问我嚎叫什么,我说了遇到的事,说我很气愤,想打架。她劝我别打架,会坐牢的。我说必须去微机室,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后来我抱住了她,她没有反抗。这给了我很大的鼓励。在那个月色如水的秋冬之交的夜晚,我们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持续了三个小时,直到月亮躲到了山的后面。战斗结束后,她说她早就结婚了,她不想在厂里做了,想去香港街做生意,以后只能在那里找到她了。</div><div><br> 我的气消了一些,但事情并未了结。随后的几天,我象一个冒着烟的炸药包在厂里移动,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远远地看着我,不敢靠近,生怕爆炸。特别是办公室里的那些人,他们的眼神里有些愧疚,也有些逃避。厂长和书记都出差没回来,谁都不好意思挑破这件事,但全厂都知道这件事,传播着我的战斗宣言,也期待着观看一场大戏,还生怕炸药包不冒烟了,相互嗦使着叫谁走近身看看,如果熄火了就再点燃一下。</div><div><br> 在那个年代,在那个地方,改革开放还在文件上,只有农民从土地上解放了身体,城里人,还在惯性作用下,牢牢地依附着单位,不敢稍有动弹。不象现在,得罪领导,分分钟叫你滚蛋,有无数办法让你难受。但在那时,厂长无权开除我,无法扣我工资,就算安排我扫地或看门,也不能少我一分钱,如果我要跟他硬杆,跟他战斗到底,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div><div><br> 一周后,我终于逮住了厂长,要他给我一个说法。他说这是集体决定,让我找书记。书记不是赵刚,没有那样的政治水平,他就是一个垃圾桶,厂长不想管的事情,不好处理的问题,不敢惹的人,都往垃圾桶里一扔,书记都得接着。他从党的政策讲起,讲到国家干部深入基层锻炼,讲到知识分子接受再教育,高屋建瓴地分析了我的问题,批评了我的错误思想,给我指出了改正的方向,要我从灵魂深处跟工人阶级结合起来。他说,你可以谈恋爱,但不能乱搞男女关系,你的一切行为都会进干部档案的。</div><div><br> 干部档案,这应当是杀手锏了。但是档案对我有什么用?我就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上了四年大学变成了国家干部,我没有体会到好处,让我再变回农民,我也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好。我是正儿八经的贫下中农出身,根正苗红的革命事业接班人,你不能迫害贫下中农,不能打击革命事业接班人,这是最大的政治。所以,我根本不吃他那一套。</div><div><br> 我告诉书记,我是学计算机的,计算机需要我,我需要计算机,你们必须让我去。留我在这里开粉碎机,我还会睡觉,还会吵架,还会发表错误言论,这不但是我个人的损失,也是酒厂的损失,更是革命事业的损失。</div><div><br> 书记自然不懂计算机,他认为能让我开粉碎机,也能让别人开计算机,这是革命的需要,是工作的需要,任何人都应当服从安排。他说服不了我,我跟他也是白费口舌。我在谈话结束的时候说,我会战斗到底。</div><div><br> 往后的日子,我在摸鱼的状态下上班,阿祺也十分帮忙,大部分活儿都由他一个人包办了,我练练书法,唱着“让我一次爱个够”,或者睡睡觉,或者扫扫地。下班后,就纠集几个单身男女,关在家里通宵达旦地打麻将,房间里充满了浓烈的劣质烟味,掩盖了屁臭味和脚臭味,大家在钓鱼的状态下,迎来了第二天的阳光,打开房门,让早晨的清风吹一下头脑,打几个长长的哈欠,说不玩了,跑到厂门口小吃店里,赊了几个坨坨当早餐,于是倒头便睡,直到下午醒来。</div><div><br> 既然已经撕下了面具,双方就没有必要客气。我没有犯大错,不该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我虽然没有认识到人们自私自利的本性,也不能批判规章制度的不合理性,但我从善良的本性出发,从公道自在人心的认识出发,我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不欺压良善,不欺负弱小,也不惧怕强权与邪恶势力,还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和战斗到底的决心。我扛着这一面旗帜,自然就有了支持者和同盟军。他们给我提供情报,出谋划策,挟带了一些借刀杀人的私货,向我建议攻击目标。</div><div><br> 围绕球场,三面都是平房,靠里面的一排住了职工,靠侧面一排是职工食堂和大礼堂兼工人俱乐部,靠外面的一排平房刚好在公路坎上,没人居住。但据说都已经分配。情报显示,其中一间被厂长占着,但他从来没住过。据我从窗户观察,里面只有一张条桌和一张木床,确实长期处于空置状态。</div><div><br> 我找来工具,把门锁撬开,打扫干净,便从单身汉的集体宿舍里搬了出来,堂而皇之地住了进去,当晚就睡了一个美美的大觉,完全没有觉得窗外国道上奔跑的汽车声的干扰,反而觉得那些声音就象催眠曲一样美妙,以致多年后在我听不到汽车声音的夜里难以入眠。</div><div><br>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工厂里显得特别安静,然而这种安静,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到来。观众们翘首以盼,就象那勇敢的海燕,呼唤暴风雨的到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div><div><br> 我已经拉开了架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发出了战斗的吼声,就象燕人张冀德单人独骑立在长板桥旁大叫:燕人张冀德在此,谁来与我决一死战!</div><div><br> 我当然不会象张飞那样大喊大叫,我只是平静地说,我拿了一把菜刀站在门口,谁要是赶我出去,我要让他血溅三尺,流血五步。这句话显示了深厚的古文功底,携带了古代剑侠的力量,传播力很大,就象春雨润物无声,悄悄地迅速地传遍了全厂,传到了办公室,传到了它应该到达的耳朵里。</div><div><br> 然而,让观众失望了,这声音就象泥牛入海,没有一丝反弹。厂长没有找我,书记没有找我,工会主席也没有找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工厂里又显得特别安静了。</div><div><br> 人们只有奋起反抗,才能获得自由。我获得了居住单间的自由,以及在单间里开展秘密活动的自由。于是,那一排平房的许多房间都被撬开了,原来的主人把养在里面的猫狗牵走了,把存放在里面的杂物搬走了,住进来一批单身汉。</div><div><br> 日子就在开机器、打麻将、打篮球和胡闹中一天天过去。阿书每天从总厂回来,报告着微机室的进展:正在搞装修,铺了防净电地板,买了空调,买了桌子,就是还没买电脑。</div><div><br> 平静的日子空落落的,燕子飞走了,冬天到来了,我们走进当地一所大学的舞厅里跳舞取暖。在一个天气晴朗的周末下午,在舞厅认识不久的欣儿带着她的几个同学莅临寒舍,参观指导工作。我们一起做饭炒菜,聊着一些傻里巴几的话题,假装天真,假装渊博,假装能干,假装娇气。在球场四周观众的偷窥下,愉快地吃完了晚餐,潇洒地送走了这一群特殊的客人。</div><div><br> 工厂距学校不远,骑车只要十分钟。在女生楼下的大门口,随便请个同学进去叫一声,欣儿就下来了。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围着长长的围巾,抵御冬天的寒冷。但我们不怕,专门走在寒冷无人的地方,小心地聊着有关学术的话题。走得累了,找一个石凳坐下来,我用手搂着她,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保持了半个小时。站起身来的时候,脚麻了,手僵了,脖子也酸了。人总会傻一次的,之后想起来,感觉十分可笑。</div><div><br> 冬天从此不再寒冷。</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