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外滩) 改革开放之初的早春二月,我从上海到温州去,那里家庭作坊,集体和私营小工厂,盛极一时,乡民很快富裕起来,成为了改革开放的前驱和楷模。借着来上海购买理化教具的机会,我决心前去一游,看看东晋诗人谢灵运优游性情,放浪形骸,钟情山水的这块宝地。当然,我也没有忘记它是永嘉传奇——明以后,中国戏曲传奇诞生的故乡。 (十六铺码头) 来到外滩黄浦江十六铺码头,验票后,如期登上一艘客轮,找到三等仓自己的铺位。这是八个人一间的大仓,四架双人架子床。我的下铺是一个在北方工作的温州人,很热情,主动告诉我,他是回温州去探亲。<br> “温州港水浅,早上涨潮时到不了;就要在海上飘一整天,等待晚上涨潮,才能进港。我已经十年没回去了。老母都七十岁了,该回去看看了!”<br>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你有老母可以尽孝,我是子欲养而亲不在,不如你呀!”<br> “怎么,老人家不在世了?”<br> “过世八年了,时世沧桑,一言难尽……”<br> 一席话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有了海上旅途的伙伴。 (海上客轮) 五点正,汽笛鸣响了。客轮缓缓地掉转船头,离开码头,驶向黄浦江江心,顺流而下。一前一后,有小火轮拖着长长的驳船,满载货物,驶向吴淞口。前方,有两艘远洋货轮,正在劈波斩浪前进。和客轮正好形成了品字形。中山东路外滩上的西洋古典建筑巍峨宏丽的身影渐次向后退去,变成了一团城市的云烟。江对面是一片洪荒的原野和海滩,一片迷茫,看不到多少建筑(这就是后来开发的浦东)。 (黄浦江) 轮机推进着,掩盖了江涛的哗哗声。江面渐渐变宽了,向左向右拓展开去,已经快要看不到江岸。这里是四百多米宽,黄浦江快要和长江合拢了。远山在天际横陈着一线灰色的影子,那是宝山,一个新兴的钢铁工业基地。波涛汹涌起来,左前方,当是吴淞口,长江口最大的海军基地。口外,水天一色,茫茫苍苍,汽笛一声吼叫,欢快地驶进东海。回首黄浦江,由一条袋子变成了一线,终于消失在地平线下,变成了一片无垠的灰色云海,和浩瀚的大洋融为一体。 (吴淞口) 我扶着船舷,一边和邻座闲聊,一边抓拍着船舷外的景物。那后退的吴淞口,追逐在船尾的觅食的成群的海鸥。江海间行驶的巨轮。同行遇着一个温州老乡攀谈去了。我踱到船头,寻找着黄昏海上的丽景。前面是一群以航行船侧的巨轮为背景抢拍留影的旅客。我看了看身边那个摄影者的相机,快门为六十分之一,光圈为十二。<br> “两船都在运动,拿摄影机的手也在抖,要想照片不模糊,必须加大光圈,缩短暴光时间,并且努力保持相机平衡。”我管不住嘴,建议说。<br> “对,一个拿带有变焦镜头的进口相机的中年男子附和我说。我俩对望了一眼,同时选定对方是给自己拍照留影的人。<br>我们相跟着追寻着可人的镜头,互相以对方自己的相机给他留影。他是洛阳拖拉机厂宣传部的干部,喜爱摄影,经常自费出来拍摄名山大川,这次是到温州拍摄瓯江和雁荡山风光。摄影水平和知识要远远强于我。于是我们相互选定对方是温州几日的旅伴。<br> 海面暗下去了,灰色的云霾从东方天际弥漫过来,很快将整个苍穹都隐进夜幕之中。在茫茫的大洋中,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这点移动的灯火,劈波斩浪地沿着海岸线向南驶去, (海上雾天) 人流散去,甲板上渐渐安静了,告别了洛阳摄影师,我与温州老乡到餐厅用了点餐,一边漫不经心地闲聊着,一边顺船舷踱回舱房去。<br> “老家什么都好,就是不通火车,坐汽车太难受,只能坐轮船。在船上过一夜,也不累。”<br> “有什么风景名胜?”<br> “有,可多了,瓯江的江心屿,乐清的雁荡山……好多呢!”<br> 舱里的灯有点昏黄,但寂静的夜海中,除了波涛的喧嚣,还可以清晰地听到轮机的推进声。我坐在床上,透过舷窗望着沉沉夜幕中的西方。那远方黑忽忽的一线朦胧的阴影,应当是浙东的海岸了。但是,暗夜里,我既看不见杭州湾,也看不见洞头岛,只能在无限遐思中沉沉地睡去。<br><br> 黎明,潮湿的空气弥散在船舱的各处,连夜间脱下的外衣都是湿漉漉的。我跳下床铺,揉了一下惺忪的睡眼,走出客舱,登上甲板。大雾起来了,像一重白色的帷幔笼盖了大海。一片白茫茫,能见度不到一百米。我身后的温州人“啧”了一声:<br> “回温州就怕遇上大雾,航道很窄,船舶又多,得一路鸣笛前进,雾若太厚,干脆只能泊在海上,待雾散了继续前进!”<br>汽笛在雾中响起来了,一声接一声。不久,从前方雾中,传来了回答似的呼应声,那是有轮船相对开来。客轮的速度显著地减慢了,一刻钟后,有一个巨大的艨艟巨舰的影子从我们船舷边滑过,就好像要撞上了。<br> 我俩着实吃了一惊。这么大的海洋,限定的航道却像一条还算宽阔的马路,两船交错对开,视野不开阔还真不行。<br>梳洗毕重新登上甲板,雾并没有散,天海间流泻着浓浓的水汽,在渐亮的天光映照下,水分也变成了汽雾,索性重重叠叠弥散开来,笼罩了一切,连船头都看不见船尾了。汽笛鸣响更加频繁了,到上午十点左右,船行越来越慢,后来再也听不到轮机声,客轮碍于大雾,终于泊在大洋中了 。<br> 不能拍照,不能观海,旅客们只能闷坐在舱里,闲聊,打牌消磨时光。一个山东小伙进来,问:“谁会打麻将,凑个班子玩玩?“<br> 我迟疑了一下——出门在外,没有十分把握,我不大喜欢和人凑对玩耍<br> “我……我会。“<br> “那走吧!“小伙好不客气,邀我道。<br> 跟着他到了船舱前面的二等舱,六人间。另两个小伙正坐在明亮的窗前等待着,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已摆好了麻将。<br> “哦,来了,坐!“两人热情地邀请我。<br> “碰上大雾,没有事干,凑个班子打麻将消遣,一局一块,自摸翻番!“<br> “ 这……”,我有些迟疑,消遣可以,可是在公开场合赌博,能行吗?<br> 邀请我的小伙看出了我的顾虑,“没啥,搞个小刺激,船上不管的!”<br> 我的麻将是一年前同事朱自国教会的。从前,我是洁身自好,不沾染一点世俗的不洁。后来,孤身在校 ,百无聊赖,与大家显得格格不入。应了老主任安思尤当年的话,“要入乡随俗,和大家打成一片,别太清高,显得脱离群众”。在如此彷徨中,于是,在平行班级带课的几位挚友鼓动下,学会了这个玩物丧志的玩意儿。可我不玩物丧志,自我排遣,一个关在笼子里的大虫又能干什么?眼下,我还没有从传统秩序和禁忌中解脱出来,没有在公共场合赌博的任何念头。<br> “坐吧,玩玩,不算赌博!”<br> 看了看几个山东小伙子,一个个长得精神,不是奸猾之辈,我坐下了。搓了几把,也就融入其中。他们是真玩,不是牌油子,水平和我相仿,不必担心输了盘缠,反而乐得打发在停船时间的无聊。<br><br>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大约是下午四点,窗外洒进一抹阳光,雾终于褪了。船又动起来了,渐渐加快了速度。我们停止牌局,涌上甲板。我在船尾,又遇见了洛阳摄影师。<br> “憋了一天,好容易等到放晴,傍晚的海洋最漂亮,不可错过这个时机”。<br> 他挺高兴地对我说。<br> 由船尾踅到船头,旅客们挤满了船舷,好像被幽闭了一天,终于能出来放风了。前方浮现出一簇岛屿的影子,大家的目光都凝聚向那里。<br> “那是洞头县,几个岛屿,现在渔民都很富,别说万元户,几个百万元户都有了!”<br> 温州人在我耳边说。<br> 我知道,水产本来就值钱,假如政策放开,让人自由渔业,养殖,开发,渔民、牧民富裕都很容易。从前是压榨,后来是限制,倒把渔民弄穷了。 (雾海) 洞头的岛影落在大洋深处了,客轮由南向转头向西,向温州湾驶去,夕阳挂在烟雾朦胧的水天尽头,把暗红色的光芒撒满了大海,海水泛着粼粼的金红色的波光。那波光慢慢向后退去,客轮追寻着它,它愈来愈暗淡,愈来愈收缩,终于和天际融为一体。夜幕降临了,船速也慢了。波涛不是拥进海湾,而是摇荡着,被大洋收拢着,是在退潮。<br> 客轮又泊在温州湾外,等待着夜深涨潮。温州港水浅,只能涨潮进出。<br> (洞头岛) 旅客们都倦怠了,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不再漫游,攀谈,个个倚在自己床铺上,闭目养神,期待着登陆的时分。<br>夜十时半,感觉到浪涛的飘忽,船似乎升高了,涨潮了。一阵欢呼,客轮又动了,在嘈杂的海浪中,仿佛唱起了一曲温馨动人的行板。船行间,渐渐看到了温州的灯火,一声汽笛,欢快地响起,船只驶向码头,温州到了。温州老乡高兴地告别了我,挤到船前,去迎接接他的家人。我找到了摄影师,排在下船的队伍中。<br> 海风温馨,温州在夜色中迎接着我,这个北方内陆的客人。 (瓯江之夜) <div> <br><br><br><br></div>